——没有破绽,反倒更令人心慌。
秦星钺纵有满身气力,攥紧了拳头,却不知这一拳该挥到哪里去。
正焦虑间,门外传来了“笃笃”两声轻响。
乐无涯未动,秦星钺却直直弹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瘸到门前,一把打开房门——
门外是一脸惊慌兼迷茫的小伙计。
他舔了舔嘴唇,努力卷着舌头说官话:“两位客人,您的客饭已经热了两遭,再热可就要糟蹋了……”
乐无涯单听脚步声,便知道不是他的人,所以他回身时是不紧不慢的:“小哥,进来说话。”
小伙计哎了一声,谨慎地绕过满身煞气的秦星钺,挤进屋里来,满脸堆笑道:“客官,您有话只管问。”
乐无涯反问:“你瞧我二人,像是何等身份?”
小伙计认真打量二人一番,笑道:“小的眼拙,可南来北往的客官看得多了,也略懂些相面术。您二位眉宇间紫气萦绕,一看便是大富大贵的主子!”
乐无涯闻言展颜,从荷包中摸出块散碎银子,朝他一抛:“嘴皮子倒是利落,赏了。”
趁着小伙计笑逐颜开、忙不迭用牙去咬银角子时,乐无涯状似随意地问道:“我想在丹绥开家铺面,小哥既是见识不浅,且帮咱估摸估摸,若要找衙门打点,约莫得多少银钱?”
“您若想开铺,先瞅准地段,再请里甲吃顿席面,回头去户房递了文书便成。”小伙计的眼睛没离开银子,无比自然地随口答道,“只是若做盐铁生意,便要看人脉硬不硬了,少不得多孝敬孝敬。那盐引、铁引金贵得很,咱们周太爷可未必能办妥。”
乐无涯摆摆手:“没那么麻烦,我就想开个皮货铺子。按例‘孝敬’得有多少?实不相瞒,我手上银钱吃紧,若是价码太高,我索性去旁的县打听打听。”
小伙计一脸诚恳道:“咱们周太爷是清官,从不收孝敬。”
“‘灯油钱’也不收?”
“哟,您这个都晓得?”小伙计拍胸脯道,“我在这儿干了三四年了,顶多是衙役大爷们来喝茶时免了茶钱,喝酒便记账,半年结一次。他们手头紧时,常拖个把月才还七八成,再没旁的苛捐了。”
“那当真不错。”乐无涯笑盈盈地对秦星钺道,“可见咱们来对地方了。”
话罢,他又吩咐小伙计:“将饭菜端上来吧,我们不等了。”
小伙计捧着赏银,笑靥如花地走了。
乐无涯冲秦星钺比了个手势。
秦星钺心领神会,无声地向外走出几步,隔着竹帘缝隙,静观楼下光景。
只见那伙计先将银子揣进贴身荷包,又跑下楼去,因为太过欢喜,踏得地板咚咚作响,被底下的账房说了一声“步子轻些”。
言罢,账房似乎是怕吵到客人,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
幸亏秦星钺及时往后让了让身,才避开了这一眼。
吃了训斥的小伙计缩了缩脑袋,拐进了后堂左侧的一间耳房里去。
只一个闪身,他又从里头钻了出来,又若无其事地钻入了后堂右侧的房里去。
再钻出来时,他手上便多了一个盛满饭菜的大托盘。
秦星钺陪乐无涯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细作,见此情景,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
他终于在这貌似的正常中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这位在牛记旅店中“干了三四年”的小伙计,似乎连厨房门朝哪儿开都没弄明白!
在小伙计送饭菜上来的时候,秦星钺已坐回了原位,心脏咚咚地大跳起来。
而乐无涯抚摸着窗棂,面不改色。
这小伙计旁的纰漏是没有的。
唯一的纰漏是,他知道“灯油钱”是什么。
苛捐杂税的名目多如牛毛,灯油钱便是其中一项。
有些贪腐成风的衙门,常以“夜间巡街需要点灯”为由,按月向商铺索取银钱,是为“灯油钱”。
这个税偏于隐密,往往是衙门和掌柜、账房的袖里乾坤。
一个只负责迎来送往的年轻伙计,听到“灯油钱”的第一反应,不是没听懂,不是“灯油不是就得花钱买吗”,而能准确指出这是衙门的杂税之一?
当然,不能排除这小伙计擅学习、爱打听,或是懂得联系乐无涯上下问句,猜到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的可能。
所以他才派秦星钺去瞧上一眼。
没想到,就是这一眼,抓住了他更大的破绽。
在小伙计满面笑意地重新推开门时,秦星钺冷着脸问:“马喂了吗?”
小伙计依旧笑得热络:“回您话,早拌了麸子草料,喂得足足的!”
秦星钺强忍着后背冒起的鸡皮疙瘩:“行,一会儿给我们家爷打些水来,爷要沐浴。”
“好嘞。”
“茅房在哪里?”秦星钺立起身来,“我去一趟。”
小伙计为他指了路。
秦星钺下了楼去,入了后院,趁无人注意,极快地撩开小伙计刚才误掀开的那处门帘,朝内张望了一眼。
小伙计本是去取饭食的,但方才秦星钺离得较远,不能排除这里有人招呼了他一声、他过来与人闲话两句的可能。
而这一眼看过去,秦星钺有了八分把握。
这里是柴房,里头除了柴火,空无一人。
……可到底是为什么?
牛记旅店,是昨日汪承问过邻县之人,才定下来的落脚处。
他和大人在城内转了一圈后,进入牛记旅店,当时便是这小伙计热情万分地出面迎接的。
就算有背后之人提前安排,也不至于能如此精准地算到这一步。
……除非,丹绥县内每个旅店,都安插有官府耳目,擎等着守株待兔。
秦星钺心惊不已,强自按捺下心中不安,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后,耳边听到了官府鸣锣开道的声响。
秦星钺心念一动,快跑几步,跟着几个同样住店,在大堂里用饭的旅客一起探头往外望去。
这一眼看去,他的血都凝住了。
……汪承?!
当街的黄土路上,一队兵丁和一个里长模样的人,正押着五花大绑的汪承迎面走来。
汪承的青布衫子前襟浸透了血,额角的伤口还在往下淌水。
他脸色苍白,步履踉跄,但路过秦星钺时,没有分出目光多看他一眼。
秦星钺强压住心中焦灼,故作好奇地四下张望。
很快,他注意到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正与押运的里长低声交谈,手里递过一小包烟叶,二人交头接耳一阵,那掌柜便面露得色,转身回来。
周围几个好事者立刻围了上去。
“陈掌柜的,这是闹甚呢?”不等秦星钺发问,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出了声。
陈掌柜的还挺会吊人胃口,眯眼一笑,不答反问:“你们可晓得县门前挂的那仨奸商不?”
马上有人抢话道:“嗐!不就是卖米的严三儿、卖布的游二,卖菜的刘黑子吗,严三儿那挨千刀的,前儿个我去籴米,狗日的一升米硬涨了五文钱!活该挨收拾!”
但有想听热闹的不乐意了:“甭插话,这人瞧着脸生,跟那三个有甚关系么?”
“这人啊,着实轻狂!也不知道哪搭冒出来的,愣往游二家跑,扛着官府的旗号上门讹诈,说什么‘你要是肯出银钱,我就把你男人放出来’,结果叫游二家的听出不是本地口音,趁他不防乎,抄起家伙就给了他一疙瘩,喊上伙计把他围下,捆扎利落告给吴里长,里长这才报了官!”
“游二家的还有这能耐嘞?”
“不是,这时节还有人敢闹这号财路?怕不是迷了心窍了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秦星钺愣在原地。
夏虫在他脑袋顶上嘶鸣聒噪,身后牛记旅馆账房拨打算盘的声音乒乓有声。
暑气尚未褪尽的夜风刮过,却挟裹着一股没来由的寒意,汹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