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有人,不便细查,又没有光线照明,的确不是个验尸的好场所。
乐无涯随便拉起了一具尸身的手。
此人后脑勺被砸烂了一半,身子僵硬地蜷曲着,面目还算清晰,是个晒得像条小号黑鱼干的小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脚腕上拴着条绳子,上面挂着个木牌,刻着他的名字:“孙威”。
虽说方才有人交代说要擦洗尸身,但这些尸身仅仅只有一张脸被擦出了本色,身上还糊着厚厚的黑泥。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
挖掘被埋的人员,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万一能挖出一两个活口来,那才是真功德。
若是分出宝贵的人手去打理尸身,搞些擦擦洗洗的活计,反倒是本末倒置了。
孙威手上的茧子与被阿顺掐死的矿工相差无几,八成也是个矿工。
但乐无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放眼望去。
一具具覆盖着漆黑泥壳的身体倒卧在油布上,几乎要与地母融为一体。
他陡然福至心灵,蹲下身来,用指腹蹭掉了孙威小腿肚上干涸的泥巴。
乐无涯:“……”
他一路向上,在他被砸断了的大腿根上又蹭下了一大块板结的淤泥。
……他是浑身赤·裸,不着寸缕的。
因为被黑泥裹得活像只叫花鸡,乍一眼看去,这些人就像是穿了衣服似的,一眼望去,实难辨认。
这些矿工是在睡梦中遭到了泥石流,有人睡觉就是连裤衩子也不爱穿,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
乐无涯走到另一具尸体跟前,如法炮制,搓掉了他大腿根上覆盖的泥巴。
……这位也是赤条精光。
正是因为脱得太干净了,所以淤泥与他们的身躯极度贴合,看上去就会显得怪异。
乐无涯方才感到的违和,便是由此而生。
……可被阿顺杀死的活口,却是穿着衣服,连裤带都系得严严实实。
乐无涯脑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钻入了下一个棚子。
在进进出出了七个棚子、拿二十几具尸身做了测试后,乐无涯的想法终是得到了验证:
死去的矿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情况却是极端得很:
他们要么是穿着裤褂鞋袜,要么是一丝不挂。
而且同一个棚子里的尸首,衣着大多数是相似的。
孙威的棚子里,裸尸居多。
而其他的三四个棚子里,穿衣服的尸身占多数。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在疑云翻涌间,乐无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停尸的棚子。
上山的路有官军把守,于是,他沿着一条半毁的、未经开辟的土路,爬上了满目疮痍的小连山。
山间也有打着火把、扛着铁锹的官兵,大约有几十个人,宛如萤火光点,在山间分散游移。
乐无涯有意避绕着他们,借着乱石伏木的掩护,在山间灵活前行。
尾随了两三个人后,乐无涯发现他们似乎并不是挖掘活口或是遗体,而更像是在警戒。
或者说……搜寻?
山中搜索的人不少,乐无涯不欲被人察觉,眼见前后皆有火把缓缓靠近,他瞥见山侧崖壁上有一个坍了一半的洞口,便就近往下一纵,钻了进去。
可他双脚刚一落地,洞中便猛地探出了一只手,发力把他揪了进去!
下一刻,乐无涯颈上被一把冰冷的矿刀抵住了。
“别动……别动……”
然而,这劫持的人显然是业务不娴熟,听起来比乐无涯这个被劫的更惶急,“有、有吃的没?”
第289章 疑云(二)
不需照面,只一句话,乐无涯便能断定,这是个好人。
狭路相逢,此人又手持利器,大可以趁乐无涯尚未做好准备时攮他七八个血洞,待他毙命,想要什么,从他的尸体上搜检便是,何必开口管他索要?
……还挺讲礼貌。
明确了这一点后,乐无涯将手指从机扩上挪下,袖口一翻,挡好了那蓄势待发的袖箭:“有。有饼子。”
他指一指腰间。
下一刻,乐无涯身上骤然一轻。
那人似是饿疯了,劈手抢走了乐无涯的褡裢,野兽似的抽搭着鼻子,从里面倒出了饼子,一张嘴,便连油纸带面饼,生生撕下来了一大块。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将刚入嘴的饼子吐出了一大半,只就着油纸,将一小角饼子咽了下去,噎得伸脖瞪眼。
洞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乐无涯想,他必是受伤了。
奈何周遭漆黑一片,他无从判断情况,只好替他顺了顺后背,确认了他至少上半身没有创口。
那人被他顺了气,有些诧异地紧缩了一下后背,像是受了惊的大狗。
他扭过脸来,也想看一看乐无涯。
然而,二人身处黑暗,谁也看不清彼此。
上面的脚步声愈发近了。
那人也停下了咀嚼,呆呆地翻着眼睛瞧向上方,握紧了手中的矿刀。
刚发生泥石流的山体柔软疏松,随着来人的靠近,洞口簌簌地泻下泥流来,似乎随时有可能发生塌方,将乐无涯和这来历不明的劫持者埋在里头。
借着洞口投下的微光,乐无涯终于看清了劫持者的脸。
那人意外地年轻,皮肤黑亮,半张脸的轮廓尖瘦,看起来是个清秀的、十七八岁的青年。
但他另外半张脸就不那么赏心悦目了,像是被野兽撕咬过似的,皮肉稀烂,颅骨塌陷。
这看上去是旧时留下的伤口。
而被这一场陈年的重伤毁掉的,不只是他的容貌。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没什么神采,眼珠呆滞,面颊肌肉不受控地间或抽搐一下。
……像个傻子。
上方的两名官兵碰了面。
他们应该是熟人,径直攀谈起来:
“狗儿,找着了吗?”
“看你说的,找着我早去报功了,还跟你在这搭嚼舌头耍?”
“找着了告我一声啊。有功咱弟兄伙一起立嘛。”
“不如一道走算咧。”
“别咧,周太爷吩咐过要分开寻,你要找着啥,就……就发这个信号,咱几个瞅见都会过去的。”
“人老子怕个球啊?你又不是知不道,我打小就怕鬼,这搭老有鬼火飘,看着真哈人!”
二人一聊起来就没个完。
泥土石块不住落下,把洞中的乐无涯和傻子的脚踝都掩埋了起来。
所幸上头聊天的两人也察觉了脚下土壤稀松,生怕一个不小心跌下崖去,及时中止:“算了算了,嫑聊了,再磨叽一会子,咱兄弟伙搞不好叫土埋了,那就轮到咱们变鬼火晃悠喽。”
“你啥乌鸦嘴啊,快走快走!”
待官兵脚步声远去,乐无涯立即钻出半塌的洞子,朝里面的人递了手去。
那人的行动十分笨拙,借了乐无涯的手,才摇头摆尾地钻了出来。
待到灰头土脸地重见了天日,乐无涯才发现自己捡到了多大的一个麻烦。
此人的小腿上,咬合着一个巨大的捕兽夹,看创口起码得有两日以上,伤口因着环境湿热、酷暑难当,早已溃烂见骨。
倘若没有自己误打误撞,和他跳进了同一个洞里,他仅靠着自己的力量,怕是压根儿爬不上来,只能静静地等着洞子坍塌,把他埋在里面,或是生生饿杀在里面。
傻子显然是知道痛,但同样知道,痛也没用。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去推乐无涯的肩膀,调用着不大便利的舌头,结巴道:“……我没见过你,你……外乡的……走吧,走吧……我娘讲了,这里不太平……”
说着,他翻过身来,艰难地把矿刀插回腰间,叼着打劫来的大半张饼,像是条四脚蛇似的,打算游回山里去。
乐无涯按住了他的衣角,阻止了他的动作:“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