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往下一沉,抓住小团子芦柴棒似的手臂,摇晃了两下,摇出了一声迷迷糊糊的“啊?”后,轻声说:“快到了。”
小团子将怀里揣着的饼颤颤地递到他跟前:“给,给俺娘……俺困得慌,想睡了……”
乐无涯发力掐住他的手臂:“告诉我,你娘叫什么名字。这样她才信得过我。”
“……俺娘叫、叫个孙惠珍。”
“你呢?大名?”
“么名……真么名。”他的丑脸上泛起了微笑,“我就叫小团子……自打叫熊啃了,俺娘就说,不给我起大名,没名字……阎王爷不收。”
“傻呀你。”乐无涯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你都要死了,还盼着阎王爷不收?想做孤魂野鬼不成?”
小团子被骂得讪讪的,想要缩脖子,却也没了力气,只能瞪着一只大眼睛,木木地看着乐无涯的后颈。
“你快给自己起个名字。”乐无涯的腿已经发软了,还能强撑着声气,一句句地哄他,“到时候啊,我给你烧点好花、好吃、好玩的,叫你在下头过得欢欢喜喜的。”
小团子顿时被馋住,眼里仅剩的光也聚拢了起来:“就,就叫俺孙团子吧。我不要钱,不、不会花,给俺娘就行……俺想吃煮面条,老久没吃过了,早先过年,矿、矿上还发几斤面,俺娘做的煮面条,香得很……”
乐无涯点点头,郑重道:“我记住了。”
直到此时,小团子才想起一件紧要事:“大哥,你是做什么的?你来这里干么?”
乐无涯道:“我是官。我来这里……救你们。”
“……‘官’?”小团子轻声道,“你是好官。”
乐无涯不语,只一味低着头往前走。
小团子的整张脸都贴在了他的肩膀上,抬起手,去摸索他的五官。
他的手带着泥腥和血腥气,但乐无涯不避不让,任他一点点抚过自己的鼻梁、眼睛。
小团子用心记下了他的样貌,又轻声唤他:“好官,好官大哥?”
“嗯?”
“把我撂在这搭好不好……嫑告诉俺娘我死了,好不好?”
乐无涯猛然站住了脚步。
而随着话音落下,那只芦柴棒软弱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乐无涯用单手轻而易举地环住了他那两只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右手垫住他的大腿,把他往上端了一端,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次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约莫走出了二百尺的路,他停住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子,但洞口被几块垒起来的石头堵住了,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
乐无涯将小团子安置在一旁,一点点拆开了那堵简陋的石头墙。
洞内弥漫出了一股潮湿的腐臭气息。
乐无涯凝望着前方的黑暗,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在看到那潭污水边的脚印时,乐无涯心中便有不祥的预感了。
他赈过灾。
灾后因饮用污水而死的人,尸骸枕藉、车载斗量。
而他心中微小的期待,也很快破灭了。
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卧在洞子深处,瘦成了薄薄的一张皮、一件骨。
小团子觅食,久久不归,她也不敢随意离开,又饿得几乎发疯,实在抵不住口渴的折磨,痛饮了一顿污水后,发病而死。
临死前,她挣起最后的一丝气力,把自己的洞子砌了起来。
这样的欲盖弥彰,骗不了明眼人,却还是能骗一骗痴傻的小团子的。
——小团子觅食回来,也许会辨不出方向,也许会以为这不是母亲待着的地方,转而去他处寻找。
他与她不愧是天生母子,谁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死。
好在,如今他们已不必为对方忧心了。
乐无涯把女人的尸身从暗无天日的洞子里拉了出来。
他寻了根粗壮的树枝,用小团子身上的矿刀在前端削出凹槽,在乱石堆中寻找一番,拣出了一片薄而锋利的石片,用藤蔓和自己的腰带将木棍与石片缠绕固定起来,制成了一把简易的铲子,借着泥石流后的松软土质,很快刨出了两个坑。
乐无涯转念一想,将两个并排的坑合并成了一处宽敞的墓穴。
因为生前饿了太久,他们的墓坑很好挖。
这对薄薄的母子被仰躺着摆在一处,身上落着薄薄的、轻霜似的月光。
乐无涯把他们的手交握在一处,轻声说:“回家了。”
在一层层的土覆盖上去时,因为寸劲儿,那树枝咔嚓一声,从中段折断了。
乐无涯想要另换一根树枝,无奈绑得太紧,他无论如何也扯不开被藤蔓和腰带紧紧缠绕着的石片。
在反复的拉扯中,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伏于地上,狠狠一捶地面,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吼。
短暂的发泄过后,乐无涯直起腰来,恢复了常态,用牙齿咬住自己的腰带结扣,一点点将石片与树枝分离开来。
忙活完这场不大不小的工程后,乐无涯重整衣衫,拿起矿刀,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
山脚下,仍是火光幢幢。
乐无涯隐于暗处,倚着一棵枯树,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终于是瞧清了一个身影——
在一处临时搭建起的草棚边,一个青衣小帽、靴沾泥浆的男子大概是嫌棚内不够通风,太过憋闷,便钻了出来,手里擎着一盏气死风灯,正拧着眉毛,对月举着一幅地图观视。
这灯罩清透偏脆,可见是个稀罕物件,其他人都是打着火把搜山挖人,唯有他特殊。
再加上周遭吏员衙役路过他时那份掩不住的恭谨,此人的身份实在不难猜测:
丹绥县人人称道的县令。
周文昌,周云兴。
乐无涯一口一口地吃掉了那被小团子打劫走、现在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中的饼子,并抬起右手,露出右腕上捆绑着的袖箭,朝着那人的额心瞄了一瞄。
周文昌忙着看地图,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人瞄住了命门。
好在,片刻之后,乐无涯垂下了手来,继续捧着饼,若无其事地咬下了一口。
不行,太远了。
袖箭只在近攻时有用。
他抬起眼来,想,他知道王肃为何派他到这里来了。
目前看来,小连山煤矿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矿工暴·动。
皇上派来的矿监牛三奇,为填皇帝私库兼肥己,克扣矿工口粮、逼迫矿工加时干活,盘剥他们为数不多的身家。
于是,他被愤怒的矿工围住,并被一名李姓矿工一锹子送归西天。
这件事发生在“地震”之前。
上头派来的人横死丹绥,若是细查下去,必然要牵出矿产将竭、牛矿监想榨干矿工的骨血,再捞最后一笔的事情。
届时,涉事矿工难逃一死,连本地的官员乌纱帽也会不保,下狱待罪。
毕竟矿产将尽一事,当地官员没有及时上报,诱发民变,便是一宗大罪。
于是,炸山埋村,成了最体面的遮羞布。
谁会追究天意呢?
官府镇压下这次暴·动后,便将年轻力壮的矿工与妇孺老人分开,各关在一处。
为了避免这些人不安分,他们叫孙威一类身形和腿脚灵活的小孩或年轻人脱去衣裳,露出他们肩胛骨上刺着的矿洞编号。
这帮崽子就算伶俐,能跑出去,也很快会因为衣不蔽体,被人认出来是逃跑的矿工。
他们想逃也逃不远。
更遑论矿工们压根儿没有逃亡之心:
杀人的是坑头儿李叔,大家显然不觉得这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再加之父母家眷又都被扣住,他们根本没有逃跑的理由。
困住这帮一无所知的矿工后,官府只需用现成的炸·药将山炸开便是。
第一次,没有成功。
第二次,汹涌而下的泥石流,将三个村落尽数掩埋。
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中调动如许人力、物力者,唯周文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