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核验,这二人正是名单里最后的两名矿工,孙惠珍,和她的傻儿子小团子。
至此,小连山所有矿工人尸相符,全员到位,无一生还。
看着那一字排开的停灵棚,周文昌心中并无半分愧怍。
——王大人赞过,说他办事干净利索,乃是一流的干臣、能臣。
他是天定九年的榜眼,办事漂亮,本该是他的分内之事。
只是,小连山中所有的尸体尽在此地,那么从山中出逃的人,又是谁?
这种不安影影绰绰,宛如暗鬼,时不时窜出来袭扰他的心神,搅得他烦恶难安。
而借着晨光,看见那四具矿山官兵的尸身死不瞑目地倒在阴沟里,那只暗鬼便不再掩藏,彻底缠上了他,凉阴阴地骑在他的后背上,无形的利爪虚虚地掐住他的喉咙,伴着他一路回到丹绥县衙。
他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踏入县衙前,他回过身来,沉声问道:“文焕何在?”
贴身书吏深谙其意:“二爷没动窝,一直盯着城里的动静呢。”
“嗯。”周文昌吩咐,“叫他来一趟。”
言罢,他踏入县衙,头也不抬地步过“存心天知”的匾额,正见县丞简和一脸急切地迎上前来。
早有脚力快的人将四名矿山官兵遇害的噩耗传了回来。
简县丞跟在周文昌身后,办了多年差事,这段时日被接连而来的惊雷活活炸成了没主意的软脚虾,如今见主心骨归来,鼻子都酸了:“太爷,您可回来啦!”
此时,四具尸身已经运往地窖暂存。
周文昌脱下脏兮兮的外袍,露出腋下磨出破洞、打着同色补丁的旧汗衫:“慌什么?有事说事。”
简和自知失态,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因着知道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他加快了语速,回禀道:“托大人的福,城内秩序安然,物价平稳,尚无百姓染疫。”
“平粜的情况呢?”
“一应按大人的要求,常平仓放粮务必要按籍册购买,每人最高限购两斗,定价是市价的八成,州里拨下的二百石粮已粜尽,百姓家有余粮,都念您好呢。”
周文昌摆摆手。
他对这些琐务都不感兴趣。
这和他对着簿册清点小连山矿工尸首的场景一样,都是他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办得再漂亮,那也不是第一等要紧的事。
急急交代完这些,简和略一停顿:“其余皆是斗殴讹诈的小案,不敢烦扰太爷。唯有一事,或与您现下所忧相关,不得不报。”
“说。”
简和遂将仲飘萍控告阿顺杀人之事一一道来。
周文昌听到一半,面色便冷了下来。
蠢货!
办事不干不净,王八托生的蠢货!
但他面上不露丝毫声色,只平和问道:“阿顺人在何处?可还安好?”
简县丞点头:“受了伤,但性命无碍。一应人等皆拘于牢中,候您发落。”
周文昌十分希望他立地去世,或是因为天太热伤口发炎死掉,但期望也只是期望,做不得真。
身后那无形阴鬼的利爪,在他脖子上缓缓游移,撩得他喉头发紧。
周文昌强自捺住愈发翻腾的心绪:“伤他的是什么人?”
简县丞娓娓道来:“乃是一名单身的行路客,南亭人氏,上京来人,孤身沿小连山官道行走,路上被林主簿征去马匹,和阿顺一起运送矿工回县诊治。但不知途中发生了什么,矿工身死,阿顺重伤。他说阿顺要杀他,被他察觉后,二人搏斗起来,阿顺战他不过,反手掐死了那矿工。”
太知道阿顺为何要杀矿工的周文昌冷冷道:“前言不搭后语!阿顺与这姓仲的素昧平生,如何能到了不死不休、以命相搏的地步?只因为征了他的马?纵是没有征马之事,这姓仲的到了小连山也走不通,还是要掉头回丹绥另寻他路,怎会闹到了要杀人的地步?”
这也正是简县丞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许是天热,火气太大?”
周文昌从中精准地一一挑出问题来:“小连山救灾事宜,一直是我在现场调度。前日,确实有一名名唤孙晖的矿工被挖出,尚存一息,我亲命将他送回丹绥医治。若这姓仲的所述属实,他前日被征了马,半途与阿顺斗殴,最晚也该在昨日清晨前来衙门投案,如何拖了一天,晚上才来报案?”
“阿顺军中出身,年轻力壮,按此人说法,阿顺是蓄意谋杀,寻常人怎能抵挡得住?又何以反被其所制?”
“况且,阿顺杀他不成,转头去杀矿工作甚?此等行径,情理可通?”
简县丞未曾深究案情,此刻听大人声声发问,只剩下挠头的份儿,以及对他的滔滔崇敬之情。
分析过后,周文昌下令:“先升堂。”
简县丞:“那四名官兵……”
周文昌已经等不及要见仲飘萍了:“一体推进。昨夜小连山左近确有形迹可疑之人活动,我已派人遍告周边各县,张贴海捕文书,两不耽误,我们先将手头上的事情办了再说。”
果断下令后,周文昌再问:“此案的证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简县丞答:“与仲飘萍一样,同是上京之人。”
周文昌立即抓住其中蹊跷:“莫非同路同谋?”
简县丞迟疑道:“应该不是……从路引来看,这二人并非同日离京,所走路线各异,不似同路之人。”
周文昌默然。
也是。
能篡改路引中的经行处,唯有长门卫而已。
言及此,简县丞忽然“咦”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
周文昌止住脚步,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有话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简县丞说,“就是说起来,咱们牢里关着的那些,似乎都是上京来的。”
……“那些”是什么意思?
见周文昌目露疑色,简县丞赔笑道:“太爷,咱们牢里一向清净,就是不知怎么的,自前日起,先有讹诈商户的,昨日姓仲的自来投案,今早又来了个斗殴的……偏巧,个个都是上京来的。”
周文昌愣在原地,血骤然凉了。
……
与此同时。
裘斯年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大碗面疙瘩。
这是他办过的最轻松的一趟差。
上头交办的监视对象,一个一个全把自己送进去了。
他目送着一个书吏打扮的人急匆匆上了二楼。
不多时,一身着绸衣的富贵男子,便带着随从自二楼雅间而下,径直投外而去。
裘斯年在桌上留下了几枚铜钱,会了账。
既然手上暂时没有别的活儿,那他就先跟踪查访些别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bug已修正,阿顺没死,死的是可怜的矿工
第295章 破局(二)
周文昌匆匆赶至县牢。
临踏入牢门,只差一步时,他却猛地刹住了步子。
三伏酷暑,冷汗却如浆涌,顺着他的脊背涔涔而下。
……事情本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在周文昌的原计划里,他坐镇矿区,尽快扫尾;文焕守城,盘查来往之人,并在城门口大张旗鼓地将游二等三人示众,以此作为诱饵,拖住上京来使的脚步。
但凡御史,都有查探冤情之责。
周文昌初入官场,做的便是御史。
他见惯了此类蝇营狗苟之事。
天灾之下,人心各异,定会有贪婪的商户在利益驱使下,利用各种手段涨价,也定有官员趁着天灾,污蔑平时不愿“行好处”的清白商人,或是借着赈灾,把自己的舅叔伯爷安插进当地各个大小商会,大家合纵连横,一起变相涨价,合起伙来捞钱,有不配合的,就联手扣上一个影响赈灾的大帽子。
他只需要抓几个人放那里摆着,是个御史都会去查探。
这就足以拖上一段时间,让他把小连山翻个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