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找不到,那些矿工在严防死守下,在高温、失水的折磨下,同样会饥馁而死。
更何况,他有周文焕。
上阵亲兄弟,此言不假。
文焕身为举人,名义上是与他同在一处,准备念书科举,实则是他最好的幕宾,执掌城中一干眼线,既是他的千里眼,也是他的顺风耳。
他对全城大小商户情况了然于胸,并从中选了一个最好拿捏、立足未稳的绸缎商人游二,把他抓了起来。
游二给丝绸涨价,其实于民生无碍。
丝绸价贵,本就不是小老百姓使得起的,如今丹绥遭灾,道路受阻,他涨一涨价格,好弥补一二亏损,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既属布行,便能和“民生”沾上边。
往小了说,民不举官不究。
可说大了,这属于是和官府“严禁涨价”的命令对着干,真要拿他来立靶子,也不算冤枉了他。
游二与声名狼藉的严三儿、刘黑子不同,根基不稳,最重商誉。
游二媳妇眼看游二居然和那两个名声顶风臭十里的家伙一起示众,自是忧心如焚,托了一堆关系说情,想要赶紧把游二弄出来,免得一生经营的心血付诸东流。
周文焕正是抓住了他们的弱点,坐等游二媳妇四处碰壁、欲哭无泪时,方遣人登门,温和地说了一大篇好话,意思是他们知道游二不是故意而为的,与严三儿、刘黑子那种无可救药的坏种绝非一路,只是游二视丹绥县衙的禁令如无物,顶风涨价,影响实在太坏,他们不得不罚,现下不过是小惩大诫,事后他们会给游二联系几笔单子,加以补偿。
在软硬兼施地把游二媳妇说得感激涕零之时,来人话锋一转,说,请游夫人注意,游二不在家,难免会有宵小上门,借游二被罚一事勒索孤儿寡母。因此,如有眼生的人上门来打探游二的事情,不必同他客气,即刻报官,自有官府为他们撑腰。
生意场上,游二唱白脸,游二媳妇唱红脸,所以在外人眼里看来,游二媳妇是个脾气好又能干的女子。
可她走踏商场多年,见多识广,岂能真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蠢货,听周文焕没头没尾地提到“有人上门勒索”一事,心下一思量,便知其意,连连应诺:“晓得了,晓得了,多谢大人指点!若有人敢上门,我绝不会叫他好过了就是!”
这就有了汪承刚一上门,就被游家人围攻之事。
周文焕此计,意在逼暗访的御史现身。
到时候解释起来也不算难,只推说是“言语误会”,御史大人也不好对普通商户大耍官威,最后多半是不了了之。
就算游二媳妇发现自己得罪了大官儿,临阵反悔,反口攀咬,周文焕也大可以说,自己是好心提醒游二媳妇注意防诈,不曾唆使她什么。
游二媳妇没有什么可指证他的证据,最后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进退皆宜。
很可惜,美中不足,游二媳妇为了充分表达她的投诚之心,用力过猛,把汪承的脑袋给敲了。
汪承头破血流地入了狱,然后往地上一躺,大咧咧摆出一副要死的样子。
得报之后,周文焕颇为无语,在同回到丹绥的周文昌谈起此事时也是义愤填膺:“蠢人!愚妇!她还真敢拿东西往人脑袋上招呼!”
周文昌则更关心另一件事:“你前日便疑有御史入城,为何不报与我知?”
提起此事,周文焕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大哥,别提了,我见那人样貌不俗,以为必是王大人所言的闻人约,可在牛家旅馆登记入住时,用的是个姓秦的名字,且姓汪的被押送过市时,他们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昨日这人更是一日没出门,我正叫人盯着他呢,谁知道今早就打起来了?”
他们的初衷,是让上京御史没办法潜伏调查,把一切摊在明处。
明刀明枪的来,他们不怕。
因为他们走的的确是阳关道。
丹绥上下,从官吏到百姓,没有不念周文昌好的。
至于那些不念他好的,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没有嘴再去控诉什么。
可现在,五个身份存疑的上京来客齐刷刷进了丹绥大牢,事情性质就变了。
好端端的人,到了丹绥,满打满算才过了两日夜,就全被抓起来了?
这些人若真要是上京御史,单拿这一件事回报上京,说丹绥官场没点问题,鬼才信呢。
周文昌强抑内心焦灼,并未贸然闯入,只借暗窗向牢内窥探。
汪承靠在墙上,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
纪准还惦记着自己的长门卫身份被乐无涯拆穿的事情,还不知道自己无端入狱的事情要怎么同直属上司裘斯年交代,窝在角落里,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
乐无涯百无聊赖,正和秦星钺斗草为戏。
输了的人要在脑袋上插十根草。
秦星钺劲儿大,但乐无涯劲使得巧。
此刻秦星钺的脑袋被插得活像个糖葫芦草把子似的。
乐无涯惯于隐藏,将自己妥善藏在旁人的视线死角里,而秦星钺人高马大,脑袋又显眼,是而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周文昌目光扫过秦星钺的后背,继而看到了仲飘萍。
他静静坐在那里,眼神空茫,指尖搓捻着囚服,不知道神游何方去了。
周文昌心念一动,问牢头儿:“指控阿顺杀人的,是哪两个?”
牢头儿忙不迭一指仲飘萍,又一指纪准。
周文昌思索片刻,隔着暗窗,遥遥对着仲飘萍一指:“提出来。”
周文昌的算盘打得挺好:
这几个上京来客,个个可疑。
为防他们真的是御史,他必得想出个破局之法。
如今观之,还是从最薄弱的地方击破为好。
他们之中,唯有仲飘萍搅入了命案。
也唯有仲飘萍,隐隐触及到了小连山泥石流的真相。
如果能坐实他的罪名,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当两个狱卒一拥而入,不由分说把仲飘萍提起来时,乐无涯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他齿间叼着一根稻草。
这样抿湿了,草茎的质地会更润更韧一些。
他垂下头。
选得好啊。
他这几个人,个个是能把人脚趾头踢断的铁板。
唔,说起来,秦星钺比起其他人,是钝了些。
可他有自己兜底,万事无忧。
……
周文昌忙着在丹绥县衙提审仲飘萍之际,周文焕已带人赶到小连山脚下,丝滑流畅地接过了周文昌的班,督令一干官兵们尽快清出道路。
天气炎热,挖出的矿工尸首被曝露在外面,气味实在说不上美妙。
而在这样死气弥漫的地方,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噤声不言,只顾着低头搬石、铲泥、挖坑。
垮塌的半山之下,唯余“铿铿”的金石碰撞声,和暗鬼们切切察察的议论声。
“你们都知不道?三坑的管头儿没了!”
“听说咧,死得惨得很,叫山匪一箭穿了脖子!”
“这山匪从哪儿冒出来的?咱弟兄伙都快把小连山翻个底朝天了,这人难不成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哼,我瞅着那不是山匪,是矿工!”
“小连山上的矿工不都死绝咧?”
“不对不对,昨天我离得近,亲眼瞅见的,那人从山上冲下来时,穿的就是矿工那身烂衣裳!”
“那倒奇咧,死人复活了?”
“说到这,太爷不是带了几个好弓手来了么?咋个射人射不死?”
“倒是管头儿他们被射死了……”
周文焕正坐在监工棚边的马扎上,打着小扇,好驱散这股挥之不去的尸腐气味,见这群人不干正事,聚首私语,他“啪”的一声合拢折扇,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亲信心领神会,立时扬声喝道:“那边的,干什么呢!”
那几人悚然回头,目光里齐齐带着没打扫干净的戒备、惊惧和不安。
见状,周文焕眼睛一眯,直起腰来,定定地看向了他们,目光如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