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已有诱供之嫌了。
而周文昌实是无计可施了。
他先前积攒下的好名声,此刻反倒成了他无穷的负累。
他也能看出,不管是听审的简县丞,还是录入案卷的师爷,投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实际上,待周文昌阅毕案卷,厘清前因后果,他才明白过来,阿顺非但不蠢,反倒是个忠心耿耿的狠角色。
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路上把那活着的矿工灭口。
在被迫和仲飘萍同行后,他怕任务不能完成,便打算在路过大草甸时,把仲飘萍杀了,抛尸其中,回去再谎称仲飘萍怕被官府抓壮丁服徭役,于是半路跑了。
神不知,鬼不觉。
可在行刺仲飘萍失手后,他硬是抢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完成了灭口矿工的任务,甚至在攻守易势后,不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野地,大喊大叫“杀人了”,以此激怒、挑衅仲飘萍。
若是仲飘萍一时热血上头,提刀把阿顺宰了,那仲飘萍才是真的完蛋了。
和单人独行的仲飘萍不同,阿顺是衙门中人,又有运送幸存矿工的任务在身,一旦失踪,衙门必然要派人追查。
而仲飘萍在被林书吏征马时留下了姓名,脸也被人记住了。
只要查下去,不出三日,他的真容和名姓定会登上海捕文书,传檄四方。
可仲飘萍,偏偏忍住了。
事已至此,周文昌不管仲飘萍是不是御史派出的探子,都只能把这口杀人的黑锅尽可能往他身上推,诈他,诱他,只盼他能露出一丝破绽,一线马脚。
哪怕有一丝一毫都好。
如此一来,他还能保住阿顺一条性命。
否则,便只能推阿顺出去顶罪了。
周文昌胸中万千念头沸腾喧嚣,面上仍是完美演绎着愤怒的情绪,试图逼迫仲飘萍口不择言,招出些别的来。
仲飘萍呆望着他,心想,好弱。
不如大人漂亮,也不如大人吓人。
阿顺用自己的一条性命诈他,都没诈到,更别说周文昌了。
想到乐无涯,仲飘萍忽然兴之所至,想,若大人身处此境,会如何应对?
此念一生,他面上骤然涌起悲怆欲绝之色,嘶声道:“大人!您若这般冤枉好人,屈打成招,叫草民如何活命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头撞向了周文昌的案台!
把脑袋撞了个淤青后,仲飘萍眼白一翻,软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周文昌:“……”
外间本来聚着不少围观升堂的百姓,亲眼目睹仲飘萍竟一头撞晕在公堂之上,顿时有好事者大叫起来:“太爷审案子逼死人啦!”
周文昌紧握着签筒,闭了闭眼。
……他尽力了。
阿顺是真的保不住了。
第297章 破局(四)
谁也没料到仲飘萍会来这么一手。
公堂内一片死寂,堂外百姓的议论声却渐渐沸腾起来。
太爷是个好的,官声向来不错,可老百姓又不是瞎子,仲飘萍显然不像是刁民,问一答一,老老实实,怎么就闹到要上大刑的地步了?
在百姓们已经开始议论“阿顺是不是太爷相好,太爷给相好的出气”时,师爷率先坐不住了。
他素来敬重周文昌,甚至比周文昌本人更爱重他的官誉。
眼见舆论情势不妙,他忙压低声音,主动献策:“太爷,这个……这人性子太过刚烈,可就这么匆匆退堂,难免贻人口实,恐非良策。不如,咱们换个案子审?”
在他看来,昨天那个上门讹诈、结果被老板娘砸了脑袋的家伙就挺好。
从被抓到入狱,他始终萎靡不振,闷不吭声,连一声抗辩也无,想必是自知有罪。
况且,哪个做小本生意的没遇到过几个讹诈犯?
正好拿他出来,在百姓们跟前立立威也是好的。
周文昌打心底地不愿明审此案。
汪承前往绸缎铺打探游二的情形,确实像御史所为。
此事最好是私下里解决,才最为稳妥和体面。
可眼下,五个神秘的上京来客已经在他丹绥县牢里喜相逢了。
方才拎上堂的两个,一个颇有底气,另一个穷横得要死,真敢把自己的脑袋往公案上撞。
剩下的三个,犯下的全是小罪。
倘使他们真是几个倒霉的过路客还自罢了,若真是御史,继续羁押不审,是他这个做县令的办事拖延;真提出来审,万一他们当堂亮明身份,那周文昌便要直面“为何朝廷御史一进丹绥便花样入狱”的问题了。
……横竖要糟,不过早晚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周文昌已无暇细思。
他凝眉片刻,冷声道:“传。”
拖延的意义已经不大。
小连山矿工已尽数殒命,牛三奇的尸身也被拉了回来,暂存冰室。
与其他矿工一样,他满身泥污,脑袋同样是被钝物击打过,头破血流,颅骨凹陷,和其他被飞石所伤的矿工相比,看不出半分区别。
与其把这帮可疑的烫手山芋关在牢里,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就算他们真是御史,且当堂亮出身份,他也不过是折几分颜面罢了。
毕竟事发时,他正在小连山下主持救灾,人非他亲手所抓,届时只称巧合、恭谨赔礼便是。
思及此,周文昌心绪稍定。
他翻阅着游二媳妇递来的状纸时,衙役已将汪承带至堂前。
看样子,汪承的确是虚弱万分,跪倒在地,颤颤地行了个礼,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了。
照他这个精神状态,怕是直接认罪也不稀奇。
周文昌将他罪状简单道来,旋即问道:“汪承,你有何话讲?”
汪承伏地一礼,道:“回大人,草民确有话讲。”
言罢,他勉力抬起了头,弱声弱气道:“大人,游记绸缎铺的人不曾到堂吗?他们若不到堂,于流程不符,草民不敢画押。”
周文昌早差人去绸缎铺提了人证来。
游二媳妇诬陷了旁人,正是心虚气短的时候,自是不愿上堂对质,便推说身子不爽,只打发了两个得力伙计前来。
那两人不明就里,自上堂去,一个年轻些的还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一见汪承,便冲他啐了一口。
汪承扭过头去,静静看了他一眼。
周文昌厉声喝道:“大胆!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在那年轻伙计跪下认错前,汪承垂首道:“大人,可以先请此人下去吗?我不敢和此人对质。”
说罢,他指了指那个啐他的人。
周文昌脸色微微一变。
他隐隐发现,汪承似乎不那么好对付。
而且,他说话时的咬字不再似刚上堂一般孱弱,竟是恢复了三分元气。
他有心否决:“有话直说便是,本官自会秉公而断。”
汪承眨一眨眼睛,本想着继续晓之以理。
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了闻人大人。
福至心灵间,他无比自然地学起了乐无涯的语气:“草民素闻大人有‘周青天’之名,自是万分信赖大人明断,只求大人明察秋毫,还小人一个清白……只是……只是小人自幼胆小,方才被这位壮士当堂唾面,实是五内俱焚,惊惧不已……”
他说了这一大篇话,便虚弱地抬手扶住受伤的额头,声音愈发羸弱可怜:
“若此时与他当堂对质,他言语激烈,小人惊惧之下,只怕思绪混乱、言语颠倒,反倒耽误了大人审案……草民斗胆,恳请大人垂怜。可否……可否请大人恩准,将此人先带下去,分开问话?一则免得小人惊惧失态,有辱观瞻;二则,小人听闻‘兼听则明’,分开细问,或可更助大人辨明是非……小人绝无他意,只为大人能顺利断案……”
师爷在旁听得目瞪口呆。
是他的错觉吗。
他怎么感觉这人和刚才拿脑袋撞桌子的人语气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