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周文昌了,就是能力不显的简县丞听说此事,也挺纳罕。
不是,都被打这么惨了,你们怎么不报官?还要路人插手?
况且,客人还休息着呢,出门不出门关卿何事,哪有直眉楞眼往里闯的道理?
小伙计被一盘问,汗就下来了,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确是偷偷窥伺着乐无涯的,见他窝在房内,一日夜不曾出来,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也不起床,便疑心他是不是偷偷溜出去了,敲门又无人回应,才借故推门进去刺探情况。
小伙计本拟着最多是吃一通训斥,没想到这一推门,惊了驾、见了血。
覆水难收。
他鼻青脸肿地表示,算了,他认倒霉,不追究了。
简县丞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苦主。
在乐无涯、秦星钺入狱时,他可是匆匆见过一眼的。
乐无涯从头到尾没卷进来,衣角都没脏一块儿。
秦星钺一个打八,居然只有脸上青了一块。
简县丞都怀疑这脸上的伤都是他自己打的,好把罪名从“打人”减轻成“互殴”。
旁人不知为何他们这般大度,但周文昌知道。
——这小伙计是文焕的人。
他受文焕之托,去盯着可疑之人,却被盯梢的对象一通痛揍。
现今吃上了官司,他自然是怕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路人跑来衙门报案,闻人约的御史身份又被汪承当堂披露,事情越来越大,已然是藏不住了。
周文昌定一定神,对师爷以目相示。
师爷随身自带纸笔,忙掏出来,屏息凝神,准备记录。
周文昌深吸一口气:“闻人大人,多有得罪。敢问事发缘由?您为何授意随从与人殴斗?”
乐无涯爽快道:“因为我想进大牢。”
周文昌:“……”
乐无涯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周文昌:“周县令,接着问啊。”
周文昌:“……想必您不是为着看我县审案是否公正、牢狱是否干净了。”
“说对了。”乐无涯微微笑,“是因为那个伙计贼头贼脑地盯了我们两天了。”
周文昌:“……”
他勉强挤出笑容:“大人若有疑,可直接来衙门……”
乐无涯一开口就是大实话:“我来的第一天就发现,那伙计号称自己当了多年小二,却连牛记旅馆的厨房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而我派出的人,不是被抓,就是没了音讯,你说,周县令,换作你是我,你怕不怕?”
“万一我出门便遭不测,岂非给周县令添了大麻烦?故而闹事脱困,方为上策。不然,我岂不是连周县令的面都见不着了?”
周文昌垂下眼睛:“……大人言重了。”
乐无涯自若道:“是不是言重,一审便知。小秦一个人把所有的伙计都打了,这些都是涉案的苦主。提审涉案之人,自然名正言顺。那伙计既然在牛记旅店做了几年工,想必彼此之间定然熟识,只需这些人分开审讯,周县令很快就知道我是否言重了。”
事到如今,周文昌已经不慌乱了。
他道:“大人,您不愿升堂,而选择在此挑明,想必另有深意。”
乐无涯眉眼弯弯:“我说嘛,周县令当年高中榜眼,果然一点就透。”
他问道:“这伙计,是你派来的吧?”
周文昌想要开口申辩,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
这人是文焕派去的。
在旁人眼里,文焕就代表了他。
乐无涯通情达理道:“特使将至,着人留意本属常情。可我的人失踪的失踪,入狱的入狱。我很怕我的手下死在大牢里,总得要想办法进来瞧瞧看吧。”
他环顾四周,用玩笑的语气道:“我自打入了丹绥,心里就怕得很,直到被关进牢房,这才安心了呢。”
周文昌沉声道:“闻人大人,您如此说,叫下官如何自处呢?”
乐无涯:“那就看周县令要怎么处置此事了。”
乐无涯的颈上有一道异常鲜明的擦伤,的确是锐器所伤,伤口还新鲜。
周文昌浅浅呼出一口气,问:“林师爷,供状写好了吗?”
林师爷听到个开头就停了笔,不敢再往下记了,听周文昌如此说来,与他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忙奋笔疾书一番后,将新鲜出炉的供状递了过去。
状子上只记载了前因,乐无涯意外被划伤了脖子,导致两下里口角起来,各有推搡,不过是小事一桩。
没提盯梢,也没提斗殴致伤。
乐无涯阅罢,问道:“如此可行吗?”
周文昌早就不是那个得罪上峰却不自知的愣头青了:“大人,事情只会是这样。牛记旅馆那边受伤的伙计,衙门会尽力抚恤;您脖子上的伤口乃是意外所致,我们会尽力医治;您手下的仲飘萍、汪承、纪准无罪释放。前尘尽消,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大人意下如何?”
乐无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将状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最终,余光若有若无地停留在“宿于房中两日,不曾少离”、“系帘钩所伤”两句上。
他把自己送进监狱来,所求便是这两句话。
周文昌顶着风险,连审两案,难保不是盼着仲飘萍和汪承自证失败,陷入杀人和敲诈的罪名之中,连带着自己这个御史也不清白起来,好让他自觉没脸地滚回上京去,为着约束手下不严而受罚。
未料,这二人都非是等闲之辈,接连翻盘,一个也没有落入陷阱之中。
于是,周文昌势头一转,打算息事宁人了。
息事宁人好啊。
如此一来,丹绥县衙便替自己背了书,说他两日皆在牛记旅馆,伤口也非是箭伤。
那昨天去矿山私访的、杀死四个矿山官兵的,又怎么会是他呢?
他在旅馆里闭门不出,忙着害怕呢。
第301章 破局(八)
在场众人皆不知乐无涯的九曲回肠,只盼着他速速画押,了结这桩闹剧。
周文昌本意只想借游二为饵、汪承为引,把乐无涯的身份从暗牌尽快掀作明牌,断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上京派来的赈灾御史连随从一共五人,正事还没办上一件,就一个不落全下了丹绥大狱。
就算乐无涯亲口说不想闹大,这样的连环乌龙案一旦传出去,也绝不是什么体面事。
往小了说,是他周文昌十年县令,治家不严,只顾前方救灾,后院失火犹不自知。
往大了说,谁晓得他是不是存心为之?
御史代天巡狩,等同御驾亲临;把皇上关进牢里,不是等同于把皇上的面子当鞋垫子么?
周文昌是吃过拂逆圣心的亏的,自是盼着乐无涯这个烫手山芋赶紧拖家带口地从他的大牢里滚出去。
乐无涯细细审阅着这份供状,指尖蘸了殷红印泥,刚要按上,便又收回手来:“我的案子如此就算了事了。可我家小仲、小纪、汪承呢?”
听到“小仲”二字,周文昌眉心微微一跳:“宪台且放宽心,几位都已安置在衙中后堂,延请了大夫悉心照看。”
乐无涯极其敏锐:“请的什么大夫?”
无法,周文昌还是将仲飘萍在公堂上悲愤寻死之事简单道来,末了急急剖白:“大人放心,他绝无性命之虞!”
乐无涯:“……”好家伙。
小仲自从遭逢家变,就随时弥漫着一股“生亦何欢”的淡淡死感。
让他寻寻死也好。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没死透,权当是活动筋骨、醒神醒脑了。
总比真活成一株无情草木要好。
但乐无涯最擅应用变势。
但凡事情发生,无论好坏吉凶,都要于他有利便是了。
乐无涯怔愣片刻,冷笑一声:“小仲素来是个稳得住的,不知是谁给了他这样大的委屈受呢?”
周文昌眼观鼻、鼻观心,躬身道:“回宪台,此案事涉本衙衙役阿顺。卑职揣度,或是此獠见财起意,意欲杀人劫财,事败后便行此栽赃构陷之举。恳请宪台安心处置赈灾要务,此等微末小案,卑职定当详查,必给宪台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