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三人全须全尾,乐无涯便回过身去,似笑非笑道:“师爷要去,就带汪承、纪准一起去吧。”
闻言,林师爷炸出了一身白毛汗,后背过电似的一阵阵酥麻起粟,支吾道:“大人,汪……汪捕头,他身上有伤……”
乐无涯:“多谢你们的伤药,他没大碍,是我这个矫情刁钻的人,吩咐他装给你们看的。”
林师爷大汗淋漓,喏喏垂首,再不敢吐露半个字。
而莫名被点名的纪准,懵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寻机与这几位交好,混入他们之中,替王肃大人探听情报,这的确是他最初的目的不假。
……但现在的情形好似与他的构想大不相同。
第302章 作伥(一)
汪承仅仅是受了皮外伤而已,在牢里足足休养了两日,因背后之人怕他死在狱中,用的皆是上好的伤药,如今早已无恙了。
乐无涯招他过来,与他耳语两句。
汪承一愣,旋即庄重又认真地点一点头,转头神色自若地招呼纪准:“……小纪,随我来吧。”
纪准:……不是,你和我又很熟吗?
贼船从来是上去容易下来难。
如今纪准想推说他们不熟也是晚了,只得作出一副乖顺模样,夹着尾巴跟在汪承身后。
乐无涯看向仲飘萍。
仲飘萍轻声道:“大人,我跟你走。”
乐无涯瞄了一眼他的伤处:“不碍事吗?”
仲飘萍找回了能让他安心的鸡窝,当然不愿被抛弃:“没事。”
乐无涯伸手扳住他的脑袋,左右摇晃两下,低声问道:“真想死,假想死?”
仲飘萍倒抽一口冷气,忍住晕眩,老实答道:“回大人。假的。”
见他还能与自己有问有答,不像傻了,乐无涯的心便放下了大半:“那还敢拿脑袋往上撞?你当你脑袋是铁打的?”
“收着劲儿的。”
乐无涯这才勉强满意:“还行,不算蠢到家了。”
仲飘萍抿了抿嘴。
乐无涯乜他:“怎么?还有别的什么缘由么?”
仲飘萍被一眼看穿心事,索性不再掩藏,道:“上次去鸿宾楼吃饭,大人去更衣时,他把您的安危托付给我了。”
乐无涯纳罕地一挑眉:“元小二?”
“是。”仲飘萍说,“他说大人特别……嗯……极易招惹是非,叫我看顾好您。他还吓唬我,但凡您擦破点儿油皮,他就唯我是问,不论三七二十一,先打我一顿再说。”
“他是说我欠揍吧?”
乐无涯先在心里记了元子晋一笔恶帐,转而尝试理解仲飘萍跳脱的思路:“那这和你撞头有什么关系?”
仲飘萍的目光落在乐无涯的侧颈上:“我想着,大人既是受伤了,不必等他来,我先把自己弄伤,到时候他便是想骂我,也张不开嘴了。”
乐无涯:“……”
他默默挑了个大拇哥,旋即快步离开。
另一边,周文昌对林师爷交代完毕,携简县丞快步追来:“宪台慢行!”
乐无涯远远应道:“不敢慢行。我问矿工,矿工死绝了;我问牛矿监,矿监没命了;我问阿顺,阿顺也死了。我怕走慢一步,我自己也嘎嘣一下死了。”
周文昌窝窝囊囊地微笑着:“大人玩笑了。不知宪台欲先查何处?”
“衙内不是有个现死的吗?我去看死人。”
“宪台,正事要紧……”
“我本官所行皆为要务再说,周县令不知道吗?死人是会说话的,而且比活人诚实得多了。”
乐无涯侧过半个身子。
白日之下,他看人的眼光中透着股奇特而诡异的灵性:“周县令,你信人死后有灵么?”
周文昌不欲与他讨论此事。
死后有灵又如何呢。
他至今没被那三百口人缠身而亡,可见鬼神之说并不可信。
周文昌自不会自找没趣地和御史大人顶嘴,乖觉地收了声,眼角余光一瞥,正见一个熟悉人影闪身隐在了廊柱之后。
周文昌假装不见,转正目光,默默尾随乐无涯而去。
一行人推开阿顺所在的房间门时,一股混杂着淡淡腐臭的窒闷热浪扑面而来。
周文昌忍不住闭了气。
而简县丞险些呕了出来。
而矫情刁钻的乐无涯面不改色,一步跨了进去。
阿顺仰卧在里间床铺上,身下垫着竹丝制成的凉垫,面色黄白,双目紧阖,确然是断了气。
他面容扭曲,牙关紧咬,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真切地看到这个曾想要了他的命的人横尸当场,仲飘萍心中并无快意。
他并不是善心发作。
他担忧的是更实际的问题:
一来,阿顺若因与他殴斗,伤重而死,即便有纪准作证,自己牵涉上了一条人命,难免带累大人的名誉。
二来,此人动手杀害幸存矿工的理由,怕也要随着他的死永远长眠地下了。
对阿顺之死,简县丞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阿顺被送回来时,已被仲飘萍活活砍成了个血葫芦,指骨都被砍歪了好几根,一回来就发起了热,因伤口感染而亡,实属正常。
乐无涯走至近旁,细细查验。
他曾在大草甸里见过受伤的阿顺。
再见之时,他身上并没有新添什么足可致命的伤口,也毫无中毒的迹象,口鼻干净,眼角无血,颈无勒痕,唇开眼阖,身躯角张,看来生前频频经历抽搐惊厥,皆符合感染致死的症状。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乐无涯执起了阿顺的手。
他的手背伤得尤其严重。被包扎得像个厚粽子,鸡爪子似的蜷曲着。
有大片大片的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
乐无涯揭开纱布,发现他似乎是剧烈抓挠过什么东西,所有的创口都皮破流血,右手的指甲盖都被掀起来了两个。
乐无涯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薄被,里里外外地搜了一圈,不知道在搜索什么。
仲飘萍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他才进门不久,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渍得伤口疼痛,呼吸也有些不畅。
他注意到,这是间西晒的房屋,又只有一扇小窗,通风不畅,盛夏时节的确格外炎热。
在仲飘萍心中渐渐生疑时,乐无涯头也不回道:“阿顺是昨夜回到丹绥的?”
“回宪台,正是。”简县丞答。
“谁把他安排到这间屋里来的?”
“是二……”简县丞顿了顿,又偷眼看了一下周文昌,修改了措辞,“是幕宾周文焕。”
周文昌温声解释:“正是舍弟。他跟在我身边读书,备考会试,偶尔衙里事忙,他会来搭把手。”
乐无涯立起身来,在房中转了几转,打开了一处橱柜。
里面摞放着不少床上用品,仅厚重的被子就足有七八条。
乐无涯一件件抚摸过去:“举人老爷想必不会亲自照料伤患吧?谁在照顾阿顺?”
简县丞经办此事,还是知道一些细节的:“是衙中的杂役青云。”
“带来。”
乐无涯下令过后,似乎是在某床被褥中摸到了什么,抽回手来,漫不经心地搓捻了两下指尖,同样修改了措辞:
“说错了,我重说。”
“把他给我捆过来。”
第303章 作伥(二)
被一路绑来的,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捆卖相不好的芦柴棒。
那是个身量不过十一二岁的瘦孩子,前胸后背似乎全靠薄薄的一片骨头撑着,头埋得很低,恨不能折到胸腔里去。
若是杨徵在此,怕是和此人一打照面,就要生出无穷的怜爱之心了。
原因无他。
这孩子和当年刚入府的华容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瘦得像是被命运的磨盘兜头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