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
细作之二尽量压缩言语,不敢废话一字:“南亭县令,其父是景族闻人氏中的一支,四十五年前迁入江浙一带从商。”
赫连彻的手指拂过画中人唇上的小痣,给出的回答极为漠然:“知道了。”
那两人叩头告辞,紧绷着后背趋步而出。
直到踏出宫宇,他们才猛然大出一口气,像是终于结束闭气、从水中探出头来似的。
赫连彻站起身来,大步走向自己的宫室。
有侍从想为他披上大氅,他一抬手,侍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诚惶诚恐地一躬身,不敢再上前半步。
赫连彻的宫殿肃静无比,少有金玉之物,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清冷威严,不像一族之王的规格,仍像个将军府邸。
他手执画纸,独身入殿,单手压在一处和田玉所制的鹰钮之上,微微发力,向下按压。
一处暗门无声无息地翻开。
赫连彻燃上一盏兽油灯,踏入漆黑的暗室之中。
冷火摇曳。
光之所及处,都是乐无涯的画像。
沉思的,赏花的,坐船的,骑马的。
身形高大的赫连彻将面孔隐在阴影里,走到一张石桌前,打开一方匣子。
里面是一匣子的白棉纸,都是被他废掉的习作。
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唇上一点痣的人。
只是匣中的人,比墙上的人要更年少些。
有些白棉纸的边缘已然灰黄,像是已经在匣中呆了许久。
他给这张新的白棉纸下了个冷冰冰的判断:“赝品。”
言罢,他随手将白棉纸塞入盒中,扣上了匣盖。
举灯走出几步后,他却停住了脚步。
驻步片刻,他回身而返,重新打开了匣子。
那两名细作画技虽糙,却意外地很会抓人的神韵。
乐无涯那一瞬回头观望的神态,被他们精准地把控住了。
不知怎的,这么一张粗糙不堪的习作,却让赫连彻有些丢不开手去。
……
接受了衙役们的千恩万谢,将一些不方便脱手的物件封存入库,乐无涯回了衙门。
不等乐无涯踏入门内,茶房便殷殷探头出来:“太爷,有您的信!”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衙门中的人情冷暖,总是这些负责迎来送往的茶房先知。
他笑得像朵花似的:“两封!还捎带一个包裹!”
乐无涯以为是家信,和茶房说了两句俏皮话,便接了过来。
借灯一看,他的笑容僵住了。
似乎是小知是的字?
他急忙换到下一封,悬着的心立刻死了。
很好,是项知节的。
乐无涯问:“谁来送的?何时到的?”
“一封是上午来的,包裹连着信,是下午到的,都是快马加鞭送来的……”
乐无涯一阵无语。
何必劳动这么多人手?
你们俩住对门,打个商量一起寄过来不成吗?
第26章 柿香(一)
腹诽归腹诽,乐无涯对他们兄弟俩的龃龉,还是知道些的。
盼着他们俩兄弟齐心,还不如等死。
至少死早晚会来。
他揣着两封信,提着包裹,哼着小曲儿回了自己的卧房,把这两封信整齐地并肩放在桌上,像是安排这兄弟俩排排坐似的,有种幼稚自得的乐趣。
他洗漱沐浴完毕,披着头发,颇不庄重地预备拆信。
他的手指本先搭在了项知节的信笺上,但稍一想,便又挪向了项知是。
小知是嘴皮子灵活,不比知节,十四岁便开始办差,与他在工作中交游颇多。
他如日中天时,自己正日薄西山,在左支右绌中慢慢难以为继。
自己最狼狈的一面,被他瞧去了不少,现在想想,还是颇为感慨。
乐无涯印象最深的那次交游,是怎么来着?
哦,对,那回,他亲手把他的老师隗正卿射死了。
隗老是朝廷二品大员,这事自然不能明火执仗地去干。
他清早恭送老师,随即换上轻装,尾随窥伺一日,在傍晚时分动了手。
隗老身边卫戍颇严,他虽是一箭得手,也遭到了极强的反噬,身受三箭,狼狈逃窜。
走投无路间,幸得小知是在左近办差,他潜入馆驿,阴差阳错地撞到了小知是。
他在和他相逢前,早已烧得浑身滚烫,动物一样全凭着本能逃命,昏在他身上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更是好笑:
小知是同自己水火不容多时,这回让他抓了个大把柄,怕是醒来时已经身在大牢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昏了过去,想趁着大难临头前大睡一觉。
因为对自己醒来的凄惨境况有所估计,因此一朝苏醒,发现自己在驿馆的软床上安歇,身上盖着温暖的狐裘,乐无涯还以为自己是发梦了。
项知是坐在他身侧,给他递了一碗蜜水,还是那死性不改的笑:“老师醒啦?”
乐无涯刚要挪动,身体便僵住了。
项知是:“疼吧?知道疼就莫要自找苦吃了。”
乐无涯懒得理他的不敬师长之罪,一心一意地起身要下床。
项知是:“老师,您要死了,你知道吗?”
乐无涯坐起了半个身子:“不至于。”
“我昨儿晚上,叫孔阳平绑了个游方大夫来,给您诊了个遍,您身体已经烂透了,活不过两年。”项知是轻声细语道,“花了十两金子,买了您的死讯。我真生气啊,都不想给钱了。”
他这话说得全无心肝,听来反倒有趣。
乐无涯也同他逗趣:“是不值,游方大夫多不靠谱啊。”
项知是:“老师,我是第一个知道您要死了的吗?”
乐无涯:“我都不知道,你肯定是第一个了。”
项知是与他一来一回这么久,见他还是一副混不吝的腔调,便稍稍正色:“老师,我没骗您。”
乐无涯:“我知道啊。”
项知是:“要治。”
乐无涯身上软洋洋地发虚,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治了干什么?我这身子破败到这个地步,不到三十五岁,怕就走不动路了,到哪儿都要人抬着、背着,何必活着讨人嫌呢?”
项知是:“老师大我十岁。您活着,我能背您四十年。您再活四十岁吧。”
乐无涯的世界像是蒙了一片黑纱,影影绰绰,听不清楚,但他觉得这话是好话,乃是这张狗嘴里少有能吐出的象牙,便笑着往狐裘里钻了钻:“累了。不想活着了。”
项知是用额头试了试他的温度:“老师这么不想活,不如我把您交出去吧,听说外头死了个朝廷官员,是您的手笔?”
乐无涯挺痛快:“交。省得我走那么多弯路。”
项知是还想说话,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爷,有件要事需得马上通报一声,您在吗?”
项知是低声对乐无涯道:“驿丞。”
再走已是来不及了。
不过驿丞还挺守礼,直到项知是把乐无涯的头脸用狐皮裹起来,叫了声“进”,他才带着一脸谄笑推开门:“爷,城里戒严了,您……”
项知是回头,方才还清醒戏谑的嗓音顿时惺忪起来:“嘘,别吵。”
驿丞只知道眼前是个贵人,眼见贵人榻上突然睡了个男人,诧异之余,不由脱口而出:“这是……”
“我闹了他一夜,他累坏了。”七皇子把乐无涯往自己怀里一圈,玩笑道,“你若吵醒他,我心里难受,没地儿排解,只好叫你去死了。”
在死和受辱之间,乐无涯果断选择了后者,窝在床上装死。
驿丞见惯了南来北往之人,本来最是晓事,要不是听到有刺客在左近出没,杀了一个朝廷大员,他心下惴惴不安,生怕自家驿馆出事,自己要担责,前来一间间查检驿馆,也不至于这样倒霉,撞破了贵人的好事儿。
如今细细看去,那男人虽然不见面目,然而体态风流潇洒,露出的一节脚踝玉璧似的雪白,驿丞不禁感叹,还是贵人会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