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边,学士府中。
这几日皇上龙体抱恙,暂停了朝会大起,只命妃嫔轮流侍疾,解季同倒是省了心,不必在御前陪侍了。
可他这份清闲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一顿晚饭的工夫,回到书房时,他便发现案头多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
解季同:?
他环顾四周,并无可疑人影,只好拆开信件观视。
这一看,竟是那闻人约的亲笔书信。
面对解季同,乐无涯就没有对待许英叡的那一套虚词客套了。
他直截了当地陈述了自己在丹绥县的所见所闻,以及那桩牵扯三百条人命的小连山矿案。
解季同读得心惊肉跳。
不及看完,他便揭开一侧的灯罩,剔亮烛芯。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把这份检举信烧掉。
可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微微发抖,竟是无论如何也凑不近那火焰。
……为何要找上他?
他与闻人约,明明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恍惚间,他想起初见时对方明亮如炬的目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还敢仗义执言、一身傲骨的自己。
他又被那样直白而失望的目光灼得瑟缩一下,低头一望,才发现手中信件被火焰舔舐了一角,热气烘涌到指尖。
解季同急忙抽回手来,拍灭火焰。
书信左下方焦黑了一角,却没有烧去他未读完的部分。
闻人约的笔迹端方有力:“……昔日大人犯颜直谏,直诉乐逆之罪,风骨凛凛,晚辈虽不才,亦曾扼腕奋袂,以大人为榜样,深信浩然之气,可贯长虹。”
“然自至上京始,吾观大人行止,但见渊默持重,万事只求无过为先。”
“下官初时不解,后辗转思之,或知大人身陷朝局,亦有不得已之隐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欲以静默存身,以待其时。”
“大人此举,固然能保全一身,但万民性命,又将以何保全?”
恳切的字句如同钟磬,一下下撞击在解季同心头,震得他头皮发麻,手脚酥软。
信纸之上,仿佛映出昔日自己模糊的面容。
解季同想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指腹擦过信纸,他才惊觉,自己眼中已有泪意。
默默良久,他将万千心思化作一声喟然长叹,仔细将信折好,收进书屉深处。
随后,他如常理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
六皇子府中。
如风不在,姜鹤最大。
此刻,他正窝在竹林一角,面前摆着楼外楼的精致食盒,身旁则蹲着个狼吞虎咽的秦星钺。
平日里,姜鹤别的花销不多,唯独喜欢买点好吃好喝的,所以旁人并不以为怪。
他早把上京各种珍馐吃了个遍,并不觉得如何美味,如今拿俸禄去投喂秦星钺,见他吃得香甜,反被勾起了食欲,也拿了块点心,在他旁边慢慢啃着。
秦星钺边吃边问:“事儿办得怎么样?”
“放心。”姜鹤点头,“信已经放在解大人书桌上了。”
他想了想,认真提问:“可要是解大人不愿插手,那该怎么办?”
“大人说了,先尽人事,再论其他。”秦星钺学着乐无涯的语气,“再说了,他当年告小将军的时候,不是挺有胆儿的吗?”
姜鹤:“可他过了这么多年安生日子,还有胆子吗?”
秦星钺大口嚼着饺子:“不知道。他不行,就再找别人呗。大人又没把宝押在他一个人身上。”
姜鹤豁然开朗:“是哦。”
两个不大聪明的人很快说服了自己,头碰头地继续吃好的。
姜鹤动手去抢秦星钺碗里的鱼块:“还有要我去送的信吗?”
“还有两封。”秦星钺用筷子死死压住,“大人换了笔迹,写了好几封检举信,要送给被王肃参劾降职的几个官员。有两家的墙太高,我爬不过去。”
王肃当了多少年的御史,就当了多少年皇上的狗。
他仗势参倒了众多官员,却又以洁身自好著称,从不结党。
这样的一个一心奉上的政治动物,不一定有朋友,却一定有敌人。
乐无涯都替他一一记得呢。
姜鹤抢夺鱼块失败,只好夹了一筷子鳝丝,慢慢嚼着:“要请明先生帮忙吗?近来明先生在调查小将军的案子,说是有些眉目了。”
秦星钺干脆地摇头:“大人说了,不找他。”
姜鹤歪头,困惑。
秦星钺:“大人说了,明先生前途大好,不必牵扯进这样的事,安心修他的书就行。”
姜鹤呆呆地看着秦星钺。
秦星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看什么?”
“小时候,你总把‘我娘说、我娘说’挂在嘴边……”姜鹤若有所思,“现在大人变成你的娘亲啦?”
秦星钺二话不说,抬起那条瘸腿就去踹他。
姜鹤挨了他一脚,顺便从他的碗中抢走了一块红烧肉:“你手上还有别的信要送吗?”
“嗯,还有一封。”
秦星钺捧着饭碗,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我这儿还有一封给王肃大人的信呢。”
……
王肃在廊下逗弄鹦鹉。
可他的心情不算上佳。
自打他寄信回了丹绥,一切便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声息。
如今那边情形如何,甚至连闻人约是生是死,他都一概不知。
那只红胸鹦鹉似乎是受了他的情绪感染,显得蔫头耷脑、食不甘味,瞧得王肃愈发心烦生厌。
恰在此时,卜欣步履匆匆而来,额间沁着薄汗,面色惶惶。
王肃少见他这副模样,心下更是不豫,不由蹙眉斥道:“稳重些。何事惊慌?”
卜欣四顾确认无人,方才压低声音急禀:“王大人,秦星钺回京了!”
“谁?”
话一出口,王肃便记起了此人身份,心中一悸:“闻人约的那个护卫?”
“正是他!”
“他何时回来的?现下人在何处?”
“他回来得隐秘,何时回来的实在不知。……咱们的人是在许宪台府旁瞧见他的,只见他行踪可疑,咱们的人尾随了他一阵,便被他甩脱了。”
“废物!”王肃呵斥,“他一个瘸子,如此显眼,也能跟丢了?!”
卜欣冷汗涔涔:“小的也如此训斥他们了……可那秦星钺是天狼营出身,那可是个天生的细作窝……”
王肃无暇理会秦星钺的出身,打断道:“你方才说,他去了许英叡家?”
“……是。”
“闻人约同许英叡交情是不错……”王肃追问,“许英叡近日可有异常?”
“大人,蹊跷就在此处!”
卜欣脸色发白:“许大人去了一趟吏部,调阅了周文昌的履历档案!”
王肃一怔:“……什么?”
许英叡忽然去查周文昌,所为何来?
事关自身,卜欣自是惶急:“小的特地去了吏部一趟,程侍郎一见我便说,许大人细查了历年记档,已发觉都察院每隔两三年就会调阅周文昌的考评成绩。至于其中缘由,程侍郎称并不知晓。”
若许英叡知晓程侍郎如此干脆地将事推了个一干二净,纵使他脾气再好,怕也要骂人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官场上的墙头草,惯是这般左右摇摆,趋利避害。
王肃:“……”
他调阅记档,不过是为了有的放矢地夸赞周文昌,好笼络住他,令他安心地为己所用。
如今,闻人约的人出现在了许英叡府邸旁,许英叡便去了吏部……
这其中的关联,不得不令人遐思了。
这二人若是私下有交至此,难保不会……
王肃一个恍神,搭在笼边的手指便是狠狠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