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此下去,他只会变成王肃!
一个只识皇上、不知黎庶、不理是非的疯子!
在近乎灭顶的恐慌中,解季同几乎是落荒而逃。
背后还有王肃的叫嚣声远远传来:“他不无辜!他何曾无辜过!若他当真清白,何以连最亲近的妻子也要检举他!”
“他分明无亲、无友,没人肯替他说一句话,就像那张远业,说是他的故交,又何曾伸手拉他一把?不过是各谋其利,这时候倒是一个个站出来扮好人!”
“现下,连你解大人也来扮好人!”
“哈哈哈哈!!难道恶人只我一人?只我一人吗?!”
他的声音嘶哑高亢,宛如驴叫,直往人的耳朵里灌。
解季同冲过一个廊角,才猛地站住了脚步。
他捕捉到了一点讯息:
……戚红妆,也检举他?
……
为乐无涯翻案的风声,一路传到了桐州。
在纷纷流言中,曾被乐无涯之案深深牵连的宗曜并没有加以理会。
倒是牧嘉志,深刻汲取了当初忽视身边人感受的教训,生怕他这位同僚为旧事伤怀,影响了公务。
他不大熟练地去关怀了宗曜,却得到了他温和的回复:“多谢牧通判,我无事的。”
他越是这么说,牧嘉志越觉得他是将苦痛埋在了心里:“文直,不必强撑。”
谁想,宗曜极其认真道:“不管老师是否翻案,我叔叔与兄长皆是罪责难逃。他们作了孽,享了福,是因果相报。证据确凿,应当如此。即便老师真能洗清罪责,他们也不能了。”
牧嘉志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你不恨乐无涯?”
“一开始是恨的。后来,木已成舟,便不那么恨了。”宗曜实话实说,“况且,我总以为,我的叔叔、兄长、老师,都是道貌岸然、口蜜腹剑之人。如今这样,已是最好。至少老师教我为官之道时,他是真心的。”
说到此处,宗曜陷入了回忆。
这些年来,他回想起叔叔与兄长时,忆起的都是童年时他们待自己亲厚温馨的场景。
但他们教诲自己的大道理,都被他从脑中一点不剩地抹去了。
而宗曜印象中最为鲜明的,竟是和乐无涯的一段对答。
那是在叔父的寿宴上,乐无涯第一次知道他是宗鸿彬之侄、宗昆之弟。
临走前,他轻声道:“文直。做个好官。”
初入官场的宗曜双目清澈,真心讨教:“敢问老师,什么叫好呢?”
像老师这样,年少有为,扶摇至上吗?
那可真神气,真了不起。
在宗曜悠然神往的眼神中,乐无涯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无论快慢,但求脚踏实地,无愧于心。”
当时的宗曜不免失望,觉得这是再庸常不过的大道理。
难道他一个大活人,会背弃了自己的心不成?
如今再回想起来,他当真践守其诺,无愧于心。
不管是箭杀柳纨绔,还是自污后攀扯出自家叔父和兄长,老师始终是那个老师。
谁做了有愧于心的事情,就要做好被他捅一刀的准备。
无分亲疏,不论远近。
牧嘉志却是越听越糊涂。
消息刚从上京递出来,其中还掺杂着许多谣言和揣测。他并非当年诸事的亲历者,到底是不知真相,连乐无涯翻案一事是实是虚尚且存疑。
但他隐约听出了宗曜的意思。
他疑道:“难道乐无涯真的……”是清白的?
此时,恰有书吏抱着案卷经过。
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宗曜立即抬手,含笑打断了他:“亮贤兄,桐州太忙了,我哪里有心力胡思乱想呢?”
“我喜欢这里,脚踏实地,但求无愧于心,比什么都要紧,不是么?”
牧嘉志虽说忧心,见他有如此觉悟,心中也安定了下来,郑重抱手一揖。
……
戚红妆在自家摆了一桌宴席,对月宴饮,自娱自乐。
她刚结束了一场远航,生意顺遂,回来后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喝了好几杯。
郭姑子与她同饮,也是喝得面颊微红。
酒过三巡,酒力上头,面对着眼前最值得信任的人,戚红妆笑着仰头,望向天际月牙:“真好。”
郭姑子话少,见她眉眼间俱是欢畅,便也跟着高兴,又陪她连饮三杯。
戚红妆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的事么?”
郭姑子鲜少听她提起旧事,对她曾经的尴尬身份也只是略知一二,便摇了摇头。
戚红妆摩挲着酒杯,道:“我嫁给他,是有人要我做他的探子,探听他的一举一动。”
郭姑子一愣:“啊?”
“他一开始就知道。”戚红妆含笑道。
郭姑子:“……啊??”
她心思纯善,在肚里寻思,这样互相揣度的日子,有个什么过头呢?
可戚红妆的最后一句话,把她所有的念头都生生打散了:“到最后,他也是被我亲手检举的。”
郭姑子:“啊???”
戚红妆陷入了回忆。
那日,乐无涯回了家来,开门见山道:“戚姐,去年,我天狼营的旧部被调入京师了。”
戚红妆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去年的事儿说给自己听。
她将备好的暖身姜茶递给他:“是好事。”
乐无涯接过杯子,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了一半,忽的眼前一亮,“这个姜茶甜的诶!好喝!”
在乐无涯有滋有味地品姜茶时,戚红妆微微垂下了眼睑。
那位说得没错。
他是爱吃点甜的,尤其是加了蜜的。
待他喝完了姜茶,却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而是继续提起了他那位旧部:“他的功劳,足以调任京师,但他出身不好,皇上却肯叫他入宫侍奉,负责防务……他还知道本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
乐无涯认真道:“我不是乐家亲生孩子的事情。”
戚红妆听得好笑。
这是什么没影的事儿,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讲出来诓她?
他不是乐家的孩子,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天上掉下来的么?
谁想,乐无涯竟如竹筒倒豆子一样,一一将自己的身世渊源、来龙去脉全抖了出来。
听着听着,戚红妆的手掌心渐渐冷了下去。
待他讲完,戚红妆立即敏锐捕捉到了问题的核心:“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乐无涯听起来像是顾左右而言他:
“皇上对我有愧,他自然心虚。”
“先前九思堂失火,我救了他一次,许是太过巧合,他或许总琢磨着,‘为何乐无涯在的时候,九思堂就着火了呢?为何偏偏是他救了我呢’?如今调人来试探我,也算情理之中。”
戚红妆不假思索道:“他有病。”
“倒也不算有病。”乐无涯给出了个石破天惊的答案,“九思堂着火,确实是我干的来着。”
戚红妆:“……”
她马上换了一副心思,追问道:“你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吗?”
眼看到了这步田地,乐无涯竟还有点肤浅的小得意:“要是能被他揪到实在把柄,我还是乐无涯么?”
戚红妆又气又急,一扫往日清冷模样,有了几分提着斧头去砍人的暴躁神情:“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那我跟戚姐说点有用的。”他仰起脸来,因为面部尖而清瘦,益发显得眼睛大而明亮,“这些年来,我替皇上监察百官,又是成立圜狱,又是建立长门卫,知道了许多官员私隐、龌龊勾当。他见我逐渐坐大,甚是不安。”
“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如果私下拿秘密要挟官员,足以自成一派势力。”
“如今他年事已高,越发想独揽大权,我已经阻了他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