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红妆思考事情,永远是冲着“解决”二字去的。
她犹豫片刻,道:“那个天狼营的人,是今天同你说起你的身世的么?”
乐无涯点点头:“就刚刚。”
戚红妆动手推他的肩膀:“你马上入宫,去检举他!说此人不知受谁之托,挑拨君臣关系,当着皇上的面好好表忠心!将此事摆在明面上,他至少一时半刻不会动你的!”
乐无涯追问:“那一时半刻之后呢?”
戚红妆一时语塞。
但她其实是有答案的。
乐无涯蹲在她面前,认真道:“戚姐,你知道我时日无多了。你想让我熬到病亡身故,至少得个生前顺遂,是么?”
戚红妆哑然片刻,旋即果断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会写信告诉他,你病了,病得很严重。他知道你活不久,不会难为你,在你死前,他会很愿意跟你演好这一场君臣和睦的戏码的。”
“不好。”乐无涯坚定摇头,“你先前一直不告诉他我的病况,以后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眼看戚红妆要说话,乐无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他在乐家埋下我这个暗桩,不就是为了打压乐家吗?”
“这枚暗雷,我死前不炸,死后也一定会炸的。”
“到时候,不管是乐家,还是你,都有危险,到时候,没有我分担火力,他所有的疑心,都会冲着乐家去的,你信不信?他甚至会打着为我鸣不平的旗号,光明正大地发落整个乐家。”
“戚姐,至于你,在你的信里,我明明一直很好,却忽然病得那么重……戚姐,单是知情不报这条罪,就够你喝一壶的。”
“皇家想要一个人‘病逝’,或是‘殉夫’,实在是太简单了。”
说了这许多的话,他低下头,缓了很久的气,才笑眼弯弯地继续道:“况且,我的确知道很多秘密。不能在死前一口气吐干净,全带到地底下,我难受。”
“我原想一鼓作气,把他一起带走,可他既然疑心我要弑君,再想动手,便难如登天了。”
戚红妆试图宽慰他:“他终究没有实据,仅凭疑心,怎可行事?”
“常人当然是不行的呀。”乐无涯眼睛亮得惊人,“可他是皇上。”
“到时候,以他的德行,自己炮制一场刺杀案,然后推到我头上,也未可知。”
“他要一个人死,还不简单么?”
戚红妆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连自己怎么死都构思好了,甚至还能用这样活泼的语调说出来。
“你与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自然是有用了。你接着听我说嘛。”
乐无涯蹲在她眼前,话里带着自然而然的撒娇尾音。
见他老弟弟似的乖巧模样,戚红妆强自按捺下了胸中翻涌着的情绪,定定望着他。
他苍白又漂亮的面孔泛着奇异的光彩,笑吟吟地双手合十,祈求道,“戚姐,写几封检举我的信呗。”
戚红妆脱口喝道:“不行!”
乐无涯平静地指点她:“你只需写我从今日起,在家中常发怨怼之语,对皇上不甚恭敬,不必明言弑君,往那个意思上引就行,等看准时机,交到宫里去。”
“这样,你就算是刺探有功,还是大功。”
戚红妆眼里蓄了泪:“不行。”
“姐,你想活吗?”乐无涯眼带鼓励地望着她,“想活,这就是你的保命符。你忠心事君,如实汇报,既没威胁到他的性命,又是他封的孝女典范,他当然不会在明面上处置你,最多暗示你自戕,到时候你当他放屁就行了。”
“你活着,才有以后。”
“说不定,你的信将来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呢?”
第340章 君心(三)
……乐无涯骗她的。
他哪里知道自己还有第二条命?
不过是哄她罢了。
她若不写,乐无涯就要撸起袖子,亲身上阵,发挥模仿技能,替她写检举信了。
没想到当初一句诳语,今朝一语成谶。
这信到了今日,竟真生出了几分效用。
……
守仁殿中,秋风飒飒,落叶叩窗。
薛介检查第二遍窗户时,忽然听到龙榻传来一声沉缓的叹息。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去,低声探问:“皇上?”
项铮无声无息地坐起身来。
薛介轻手轻脚地挽起帐幔。
烛光映照下,薛介的目光接触到他枯槁的面容。
他第无数次确信,皇上是真的老了。
不只是面容,连心也是。
薛介适时地收回了目光:“皇上,可要传一碗安神汤?”
项铮却问:“薛介,你说,闻人约会是乐无涯吗?”
当年,项铮自导自演的刺杀案,薛介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他利索地跪倒下去,一言不发。
项铮侧目望来,柔软的寝衣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说话。”
薛介不答反问:“如果是,皇上会再杀他一回吗?”
这下,轮到项铮沉默了。
不多时,他嗤笑一声:“越老越精猾。几时轮到你来问朕问题了?”
薛介将身子埋得更低。
项铮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当初的事,各有各的难处。时至今日,朕仍在想,是不是……错杀了他。”
薛介仍是不答。
他几乎将头埋在了床侧的脚踏上,冰冷坚硬的红木抵着他的额头,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印痕。
……
当年处死乐无涯,皇上的确是没有丝毫证据在手的。
在项铮看来,乐无涯再神通广大,到底是肉·体凡胎,不是精怪,岂能招来天雷,供己驱使,来劈他这条真龙?
雷劈九思堂那日,是乐无涯将他火场中救了出来。
此乃赏无可赏的泼天大功。
可正因这功劳太甚,冷静下来的项铮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旧事。
——他是对不起乐无涯的。
饶是这些年来恩赏不断,可逼迫一个异族人认他乡作故乡,骗他亲手屠戮亲族,到底不是光彩事。
而这个被他一力扶持起来的臣子,与他既有救命之恩,更有掳掠之仇。
两重的道德压力压在项铮的肩头,使他在此人面前,竟总像凭空矮了三分似的。
再加上乐无涯委实太过长袖善舞,无数心机都隐藏在一双热情活泼的笑眼之下……
项铮是亲眼见过他是如何把一个三品官员哄得将他引为毕生知己,在酒酣耳热之际,竟把自己兼并土地、活埋佃户的事情当作玩笑,和盘托出。
乐无涯监斩他全家时,这官员感觉自己遭到了挚友背叛,对他破口大骂,极尽侮辱之能事。
而乐无涯不仅照单全收,还踱到他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
那官员听了他的话,不知怎么的,骤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地气绝而亡。
刽子手刚含了一口清水、准备喷到刀口上,就见今日重头戏的主角嘎嘣一下死过去了,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咕咚一口把水咽了,不敢置信地上去试了试鼻息。
……还真死了。
项铮将在场的长门卫叫来询问。
那长门卫恰好站在乐无涯身边不远处。
他很是骄傲,挺直腰杆,如实奏禀了乐无涯的话。
那时,乐无涯眼眉带笑地说,好走,不送,下辈子别干坏事了,干了坏事也记得绕着一个叫乐无涯的人走,不然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然而项铮听闻此事,并没有因为自己得了能臣干将而欣喜万分。
相反,他只感觉一股寒意直蹿上后背:
这人面上含笑,背后藏刀,心思实在太难揣度。
项铮顺风顺水了一生,先帝更是个全靠命好才能坐上龙椅的庸碌废物。
他从未看过先帝的脸色,甚至不必费心揣摩什么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