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先帝虽然人尚在人间,但一颗心早就跳出尘世外、不在五行中了。
可他在乐无涯身上,竟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惶惑不安。
这人成年之后,仅与乐家日渐疏远,就连旧友也一一断绝往来,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太可怕了。
就连项铮本人,也做不到全然斩断尘缘、了无牵挂。他尚有不甘、有不愿、有未能放下的人与事。
但乐无涯却始终眉眼弯弯、袖手含笑,温煦又漠然地打量着世间所有的人,身上不带一丝活人应有的气息。
这不得不让项铮揣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介深知,皇上实在不喜欢人与事不掌握在自己掌心中的感觉。
所以,他暗中招来了乐无涯的天狼营旧部,为他设下了一个死局。
但是,乐无涯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如常生活、如常办差,面圣时仍是笑语嫣然,马屁张口就来,拍得项铮毛骨悚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极忠,就是极奸!
项铮不敢、更不愿去赌后者的那个可能。
这就是乐无涯逆案的全部前因了。
……
薛介作为整个过程的亲历者,同样将项铮这几年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乐无涯明知道自己是被项铮冤枉的。
但口齿伶俐如他,竟然没有尝试过任何抗辩,只是顺着王肃审讯,攀扯出一大串贪官污吏,临了临了,还替大虞官场肃清做了一番贡献。
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即便身陷圜狱之中,他也没有说过项铮一句不是。
最要紧的是,临死前,他托狱卒递来的遗言,竟也没有半分怨怼之意:
“这些年来,谢皇上栽培重用之恩,罪人乐无涯无以为报,唯期来世,必有报偿。”
排除他说他是断袖那句话,这于君臣而言,实在是很动人的一段告别。
而在戚红妆递来的密信里提到,自从从天狼营旧部那里得知自己是景族人后,乐无涯私底下没少蛐蛐皇上,痛骂他刻薄寡恩,狠毒绝情,骂他辜负自己的一腔信任,甚至想直接一走了之,跑回景族去算了。
戚红妆借着书信,添油加醋地把自己想骂的话也加了好几笔进去。
这些密信,在乐无涯活着的时候,是他表里不一、不忠不贞的铁证。
可在他死后,项铮再度展读,竟从中品出了几丝难得的人味儿。
乐无涯的确是有怨的。
可正如那些自比怨妇、大写特写怨妇诗的文人一样,也仅仅只是抱怨而已,并没有真正恨过他。
不然,他为什么直到死,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发作过一次?
自从乐无涯走后,皇上失去了一个得力可心的人,也很不适应。
所以,他总是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乐无涯,并反复思量推敲:既然他不是极奸,就是极忠,那为什么不能是千年难遇的忠贞良臣呢?
当然,如果时光回溯,容项铮再做一次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杀了他。
不杀,不安心。
杀了,又可惜。
——可以说,皇上对乐无涯的那种欣赏、怀疑、愧疚与忌惮交杂的情绪,他从未给予过旁人。
而如今,这一切难以言说的心绪,又尽数倾注在了这个似他非他的闻人约身上。
……
见薛介跪在地上,像是只可怜的老王八,项铮笑了一声:“瞧你这样子,这么惶恐做什么?朕可没说要杀他。”
薛介稍稍直起腰来:“奴婢僭越,明明只有答皇上问题的份儿,哪有问皇上问题的道理?”
“恕你无罪,起来吧。”项铮随手理了理被子,语气闲适,“若闻人约真是乐无涯,那他应是回来报恩来的。”
薛介起身的动作一顿。
纵然他伴君多年、历经风浪,听得如此妙论,还是憋了好半天,才忍住满腔震愕:“皇上,奴婢愚钝……?”
项铮反问:“不记得了吗?乐无涯临去之前说,‘唯期来世,必有报偿’。如今,他转世归来,仍为朕的江山鞠躬尽瘁,开商路、战倭寇,不正是践行前诺,不改其心么?”
当然,话是如此说,项铮还是要好生试验一番,转世之说究竟是否可信的。
闻人约身家清白,晋升之路虽说顺遂,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挣来的,并不像乐无涯那般,在上京官场浸淫久矣,树敌无数、招人忌恨。
项铮正好可借整顿长门卫之机,叫闻人约在官场上多得罪一些人。
若是转世之说为虚,还自罢了。
若果然为真……
那么,待自己移体换躯、重获新生后,此人也不必留了。
届时,再重演一回乐无涯逆案就是。
不过,这一回,项铮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里去了。
他可开恩,准许此人与自己的旧躯同葬皇陵,以酬其两世的忠君之念。
……
在项铮被自己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折腾得夜不能寐时,乐无涯的想法就纯粹得多了。
他喜滋滋地趴在床上,想,亏得当初让戚姐写了那些检举的密信,不仅保了她一条活路,还给死而复生的自己留了一条。
老东西现在如此纠结,没有立时秘密处死自己这个与乐无涯长相如此相似的妖孽,恐怕也有那一点稀薄的愧疚作祟。
虽只一点点,但足以保乐无涯一段时间的命了。
乐无涯托着自己的脸,得意地晃着脚尖,想:
看来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项铮最严厉的父亲√
父亲的眼睛是男人这辈子最恐惧的东西,后面忘了
第341章 小聚(一)
从皇上,到官员、到商贾、到平民,一时间无人不在议论乐无涯。
好的坏的,赞的骂的,信的疑的,还是无所谓的,乐无涯都不大在乎。
因为他虚荣心强,就喜欢大家都议论他,围着他转。
在他处于上京舆论场的风口浪尖时,他优哉游哉地扎了只老大的风筝,大大方方地带着一家老小前往京郊,放风筝去也。
上京秋日,的确有不少官宦人家出外出游行乐,前呼后拥,阵仗颇大,但多数是贵人家的孩子玩耍,大人自行去寻同僚社交酬酢,仆役随从则得盯着小主子,免得玩得兴起,摔了跌了。
像乐无涯这样拖家带口,一起认认真真地放风筝的,实是罕有。
乐无涯手巧不假,但扎风筝不比做震天雷,后者是有严格工艺的,前者却可天马行空。
问题是,乐无涯此人一嘚瑟,就容易天马行空过头。
由于他实在贪心,想出个大风头,恨不得把乌鸦扎成凤凰,翅尾太长,首尾不称,那风筝竟是怎么都飞不起来。
就连第一次做风筝的华容,亲手扎的小蝴蝶风筝都飞得老高。
乐无涯气鼓鼓地抱着风筝站在一边。
杨家嫂子哭笑不得地把他当小弟弟哄:“今天出门没拜拜风神哦,这会儿拜拜也不迟……”
何家嫂子则在一旁瞪着何青松。
何青松卖力地牵着乐无涯的风筝,跑得快把地刨出火星子来了,还是没能把风筝放起来。
就连不爱说话的仲飘萍都看不下去了,难得出言劝道:“何大哥,别跑了,叫我看看吧。”
仲飘萍和杨徵去研究风筝的问题出在哪里了。
而何青松终于卸下重担,躲在一边灌了一气儿水,又饿了,去翻了带来的点心,打算填填肚子,却被和华容一起准备茶水小食的秦星钺打了手:“换个吃。大人爱吃那个。”
自打从丹绥回来,汪承被乐无涯按着养了许久的伤,现在早已大好了。
这是他伤愈后第一次和大家出来玩。
他扎了只最规整的瓦片风筝,放入半空,诚心祈愿过后又剪断了线,盼大人少涉风波,人生顺遂。
……最好是有心对大人行恶事的全部暴毙。
许完愿,汪承的手刚要放下来,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将手又合了回去:
也顺便祝福郑大人破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