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报应。”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生谨小慎微,平安致仕之后仍是不愿得罪人,性情宽和,一如既往。
于是他默认了任赉的做法。
恶念甫动,报应即至。
从此后,她对此事闭口不言,即便事后乐无涯招认此案是他所犯,她也不许子孙去寻仇。
子孙只当她是懦弱怕事,但长辈有言,不敢不遵,再加上隗子照的后辈之中,实在没几个能有出息到跑到上京去打乐家人的脸的,只好愤愤地忍了下来。
她就这样沉默至今,将一应秘密全藏在心中,不示于人。
但这不代表她要纵容子孙们继续造孽。
隗家子孙们满面震惊之余,慢慢理解了这背后的意味。
而在理解之后,他们被唬得手脚发软,心如死灰,不敢再生事,各自收拾行李不提。
但这一案的真相,再次冲击到了主理此案的庾秀群。
不只是他,许多听案的百姓都震惊了。
乐无涯这种做法,的确大逆不道,的确该死,判他个腰斩都不为过。
但是,为护一方百姓平安,他杀了恩师。
临死前,他更是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也全了恩师死后清名。
换种说法,这个就叫大义灭亲。
关于此案的消息不胫而走。
渐渐的,百姓们不再以“那个姓乐的大贪官”来代指他。
侠者,以武犯禁。
乐无涯为民言不平,以武止邪谋,不贪不占,不侵不夺,且专杀律法不可杀的该死之人,临死前还拖了一票贪官陪葬……
他左右逢源,逢迎皇上,窥伺百官机密为己所用,确实是奸臣不假。
可奸臣之外,又何尝不是一代侠官?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还念吗?
任赉:不念了,不念了。
第345章 大白(三)
街头巷尾,民声如沸。
上京的子民尚存顾忌,多少还知道收敛些,只是悄悄议论而已。
而在隗子照案发的兴州,主审官庾秀群和闻人约还没离开,就已经有侠官惩奸的话本故事在兴州茶馆中流传了。
这故事既有家国大义,也有痛苦抉择,还有杀官弑师的伦理桥段,简直太符合普罗大众的口味了
而在这份沉重的真相之外,倒还有一小段轻松的插曲。
刚刚回到上京,庾秀群就收到了一份新证据。
如庾秀群所愿,这里头记载着一大堆乐无涯不曾被挖出来的罪过。
而且他白纸黑字地招供过,上头还有乐无涯签字画押的内容。
但是王肃查过之后,竟然主动瞒了下来,对其中大部分内容绝口不提,只从中提取了一两件能说的事儿,用来补充乐无涯的罪状。
要不是有王肃的亲信为了减罪,把此事招供出来,这些事怕是尘封在故纸堆中,无人知晓。
这事说来也是死罪。
卖官鬻爵。
彼时,乐无涯身居高位,权柄在手,自然少不了有人暗中牵线,前来买官。
而皇上交给乐无涯的任务,是监察百官,行细作之事,为皇上拿到群臣把柄,令其安心臣服,不敢生出悖反之心。
若是不能实实在在地把钱撒下去,好处给下去,互谋其利,又有哪个贪官奸臣会如此大方地把自己的短处曝露给乐无涯?
面对如此鬣狗环伺、虎视眈眈地等待投喂的局面,正常人恐怕早愁白了头。
而乐无涯非常痛快地收了钱,并在一份账本里原原本本地记录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庾秀群翻着这份王肃下属亲手交上来的账本,眉头不住抽动。
这东西说是账本,其实不算贴切。
这更像是日记。
乐无涯用他那一手歪歪扭扭的丑字,随意记录着自己干的那点缺德事。
“正月初一,开张大吉,收青州容子实黄金二百两,放吏部文选司郎中候补缺。先候补着吧,等个十年左右。”
所谓候补,就是因为实授的官职数量有限,所以先排个位置,等实职一腾出来,就补位上去。
闻人约的南亭县令,就是因为地远偏僻,官场情况又复杂,才叫他如此轻松地捡了漏,补了缺。
他算是运气好的。
多的是一等十年、毫无实权的白头候补。
想要实缺?
要么继续加钱,要么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冷板凳吧。
“二月初二,龙抬头,心情好,收永和县税吏卞毅白银两千两,京郊房契一张,肥田一百亩,卖江州府衙税吏职位一个。待其到任,立即致信江州知府,请将其调往台丰或林川,千万别让他捞着油水了,勿忘勿忘。”
这一条被乐无涯用朱砂红笔打了个圈,显然是一件待办的要紧事项。
江州府,那可是个富庶至极的鱼米之乡。
在府衙里担任税吏,正是小官肥岗,不必使什么高明手段,几年就能捞回本来。
于是,乐无涯如他所愿,把这个肥差派给了他,待此人欢欣鼓舞地上任后,则立刻用他顶头上司的名义把人平调走。
至于他在账本中提到的台丰和林川,都是江州治下的边陲之地。
哪怕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些资源不足、贫瘠穷困的边边角角。
台丰和林川,正是这样的边角之地,想榨油都没处榨,税吏每年都得绞尽脑汁,才能卡着最低的税额,勉强把税收上来。
这两地的民风还格外剽悍,一言不合就闹事,动不动和当地官吏热烈交流感情。
要知道,税吏这个岗位,人人趋之若鹜,尤其是当时在任的江州知府,是个知名贪官,自是不肯把税吏这个肥岗拱手让人。
他还要留着这个位置,借自己人的手大捞特捞呢,岂会容旁人分他一杯羹?
乐无涯这一封信,等于解了他的困局。
想必江州知府收到这封信后,必然是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和乐无涯达成合作,求个双赢。
至于卞毅……
卞毅是谁?不认识。
反正乐无涯已经拿他的仕途置换到了更好的合作对象了。
“三月十五,心情不好,胸口发闷。收江宁戴睿广白银八千八百两,卖江宁织造一个。”
“备:待其上任即行审计,彻查资产亏空,依稀记得有亏空两万两……”
这里,乐无涯大概是因为身体不适,记岔了数字。
因为后续,他将这“两万两”勾去,写上了“三万五千两”。
这字迹墨色不同,显然是清核后补充的真实数字。
前任留下的亏空明明白白摊在眼前,又是朝廷明令启动的审计,若不立即填补空缺,那戴睿广就只能落得个治理不善、丢官去职的下场。
“七月初八,天热得邪性,不高兴。收上京韦致远白银两千五百两,卖崇武门税关一个。”
所谓“税关”,官称钞关御史,主责主业是对过关的商品征收税款。
这个岗位,能够对来往商贾敲诈勒索,说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其后,乐无涯补记了此事的后续。
“卖后半个月,遣人举报韦致远贪污受贿,我亲自出面保下他,把柄入手,送他平安下岗,顺便以打点平事为由,勒索白银两千两,他还挺高兴,又送了五百两来。”
末了,他另起一行,添了二字:
“嘻嘻。”
读到这里,庾秀群几乎要隔空与那韦致远感同身受了,额角抽动不停。
没想到下面还有更加重量级的内容。
“十一月初九,天气晴朗,今年下了第一场雪。”
“闲来无事,想看狗打架。”
“近来浙江盐运使出缺,分别向上京鲍子卿、包福、荀光亮,直隶冯宏盛,梧州关锐达五人放出风声。”
“鲍献白银一万两;包献黄金两千两;荀献上京繁华地段铺面十间;冯献白银五千两,加便宜坊宅邸一座;关献白银五千两。最终,冯中选。”
至于其余人奉上的钱物?
那当然是全部笑纳了,哪有退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