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那就请来本城最有名的风水先生,银两从公中支取便是,最多半贯钱就差不多了。请风水先生再去勘勘两家的房子。”
只消三言两语,骆书吏便已知晓乐无涯的意图,但还是不愿显得自己太聪明:“要怎么说,还请太爷示下。”
乐无涯低头去看自己的话本子:“单独告诉东家,财生水流,水为财运,他家的水流到西家,便是源源不断地送自家财气于他,于他不利。”
“再单独告诉西家,水寓财气,让财从东家流向他们家,乃是上天之意,请西家不必为之气恼,多过几年,你且看他。”
骆书吏眼前一亮:“太爷,高招啊。”
乐无涯:“知道是高招,还不快去。”
送走骆书吏,乐无涯将桌上摆着的吏房考评册取来,特意看了一眼骆书吏去年的考评等级。
……填的是个中等。
乐无涯自言自语:“吏房的人得动动了。我不需要长着两个眼睛只能用来出气的家伙。”
闻人约见他有心整顿吏治,刚要张口,就被乐无涯反手拖到了一堆陈年书卷前。
他信手一指:“南亭县三年刑狱案卷,都在这里。我看过一遍,其中有四十七件证物缺失的案子,给你三日时间,全部挑出来。”
望着那层层堆叠的卷帙,闻人约难免诧异:“……顾兄,你全部看完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乐无涯的诧异却完全不下于闻人约,反问道:“这么点东西算什么?”
闻人约闻言,深深忧虑了。
上辈子,顾兄受了多少辛劳,捱了多少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定了定神,不再多话,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卷案卷。
若他争气些,能替顾兄分些重担,他就不必这样。
为着有一个能嗑嗑瓜子、喝喝茶、说说笑笑的顾兄,闻人约自问,他可以做得更多一些。
第29章 治世(二)
有了这样的想法,闻人约很快忙了起来。
他不仅要捡起荒废了一年有余的课业,重新学习,还要日日操练乐无涯教他的一套养身拳谱和太极剑谱。
乐无涯不指望他半路出家能练出个什么名堂来,把身体底子打好才是最要紧的。
明秀才是个好样的,就是气性太重。
只要活得长,什么仇人熬不死?
安排好闻人约,乐无涯开始谋划他的事情。
自从骑着去知州那里开了一次会后,乐无涯就喜欢上了那匹懒洋洋的小黄马。
小马从个头到个性,都毫无马样儿,装作窝囊小毛驴状,走得拖拖拉拉、一摇三晃,正好方便乐无涯骑着,在南亭县慢慢逛游。
这么一个小县城,徒步走上半日就能把主街小巷都转遍了,实在没什么逛头。
孙汝这些时日偃旗息鼓,冷眼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沉寂许久的小算盘又开始拨拉起来。
陈员外这座靠山轰然倒塌,然而孙县丞本人就是南亭县的一棵大树,根底深厚,就算是伤筋动骨,好歹一时半刻死不了。
裴小将军的确年少有为,可他驻地在清源而非南亭,办妥了差,早晚是要回去的。
等他走后,南亭县的主,真要由他闻人约来做么?
就像是陈员外,即使知道小福煤矿出事,还是犹存妄想,想尽力保上一保。
同样的道理,尽管南亭是个小县,权力仍是得来不易。
要孙县丞毫无留恋地撒开手去,他实在舍不得。
不过,太爷韬晦至此,着实是把孙县丞吓到了。
他学乖了几分,不打算暗下黑手,只盼着太爷志向高远,看不上这南亭小县。
这小地方着实无趣,连戏楼里的戏、说书先生的书,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样。
太爷既入了钦差的眼,再捡着办几件要紧的案子,大概很快就有高升的机会。
在孙县丞跑了好几趟城隍庙、诚恳焚香祝祷自家太爷一路高升时,乐无涯正在里里外外地研究南亭县。
他并不觉得南亭无趣。
这几日溜达下来,硬是把马蹄铁都磨短了半寸。
这日,乐无涯在牤水河边饮马,闲来无事,从怀里掏出项知节、项知是各自寄来的第二封信。
项知是:“观你那日衣衫单薄老旧,特送你裁缝一个,人在路上,春日方至。”
乐无涯对他的怪癖不以为意。
项知是对人示好的方式,就是铺天盖地地撒钱。
他的母亲在宫中地位不高,家族却是颇为富庶,堪称富可敌国的钱袋子之家,搞得项知是小小年纪就像个善财童子投胎,所用一应都是他可用舆服范围内最好、最贵的。
项知节则送来了一方小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琴谱和一枝桃花。
这回他没给乐无涯出什么难题,信也写得简洁:“此处春意已发,寄春一枝。此外,新得曲谱一本,有几处疑是有误,还请指教。”
这信就好回许多了。
乐无涯记得,自己当初指点过他,练习笛子于治疗他的结巴颇有益处。
笛子在本朝雅乐中应用颇少,在民乐小调中倒是常常使用,因而常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物。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项知节仍是勤加习练,时时不忘,当真是长情之人。
乐无涯翻开笛谱,果真是一本民乐集锦,搜罗了各地昆笛、梆笛曲。
但因为此书为民间出版,校检不足,难免有错漏之处。
前世,乐无涯为着能融入文人清流当中,下了一番苦功琢磨音律。
可惜天性使然,他俗得出奇,对雅乐欣赏不动,就好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民乐。
他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除了项知节自己圈点出的几处错漏,他还寻出了好几处其他的不妥之处。
正当他对着曲谱专心用功时,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可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二人年少时一起做坏事被抓包,他都是这样一声咳嗽。
乐无涯回身,恰好落在裴鸣岐的目光中。
裴鸣岐一身软甲,骑在枣红色骏马上,身后则跟随着副将安叔国与一众亲兵。
瞧这阵仗,乐无涯便知道他要走了。
乐无涯把笛谱收起,抓着马缰站起身来,招呼道:“裴将军,好走。”
裴鸣岐自打在五十步开外看见他,已练习了半天笑容,结果对面张嘴就祝他好走。
他的努力立即报废,撂了脸子道:“这么盼着我走?”
乐无涯眨眨眼。
他和自己打了三次照面,就用了三次强。
他觉得自己盼着他走,合情合理。
见县令大人一无所知地望着他,裴鸣岐心尖一痛,警告道:“若是伤了你自己,我饶不了你。”
乐无涯盘了一下这话,觉得颇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滑稽,便故作文静,微微一笑。
安副将眼见自家少将军话越说越出圈,忙出面斡旋,尽量公事公办道:“闻人县令,这回我们算是帮您一把,今年征粮的时候,就请您万勿拖延了。”
乐无涯克制地一点头:“好说。”
裴鸣岐在一旁虎着个脸。
……虽然此人说话讨厌,他还是想要和闻人县令多说几句话。
他将乐无涯从头至脚打量一遍,又盯上了乐无涯的坐骑,张口就问:“你怎么骑个驴?”
小黄马似乎知道裴鸣岐是在说它,茫然地昂起头来,吐出了一半舌头,看上去傻得惹人怜爱。
乐无涯这两天和小黄马处出了些感情,眼前人又是过去人,场景交错,一时难以分清。
于是他张口就替小黄马伸冤:“你才是驴。”
话一说完,乐无涯立即后悔。
安副将更是倒抽一口冷气,飞快看向裴鸣岐。
他得盯紧了些,看看他到底是要拿靴上的鞭子还是腰上的佩剑,真动起手来,他好拦着点。
没想到裴鸣岐挨了骂,不仅不恼,在怔愣过后,脸上居然见了笑模样。
他想,若是乌鸦真在这小县令身上,偶尔能像这样活泼泼地冒个头,哪怕忘了前尘往事,他看着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