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骂也高兴。
心情大好的裴鸣岐翻身下马,把自己的缰绳向前一交:“这个给你。”
乐无涯懂马,打眼一看就知道他这匹马有汗血马的血统,一匹绝不下百金。
这么匹宝马,他就像是小时候在早餐摊上递个小笼包子给他一样随意。
乐无涯垂下眼睛:“谢裴将军美意。此马性烈,下官不会骑。”
裴鸣岐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的道理:“那你给我养着。养坏了我拿你是问。”
乐无涯正要拒绝,忽然听到两声闷闷的狗叫。
他侧身看去,看到队伍后头,二丫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铆足气力想要往前冲。
牵狗的小兵因为没牵紧狗挨了罚,此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死活不肯放手,正手脚并用地和大狗角力。
乐无涯灵机一动:“裴将军,这大犬是您的吗?”
裴鸣岐也注意到了狗叫声,顿时惊喜,试图从他眼中寻觅故人的影子:“你喜欢?”
乐无涯:“嗯。”
裴鸣岐一扬手:“牵来。”
小兵得令,终于从反复拔河的折磨中解脱了。
二丫撒着欢来到了乐无涯身侧,绕他走了一圈,嗅了嗅他的气味,便很安定地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裴鸣岐见自己送礼送得成功,笑意更浓。
他凶悍暴躁起来,简直生人勿近,笑起来却有两颗异常标准的虎牙,带出了三分稚拙的傻气。
裴鸣岐从小被乐无涯笑话惯了,因此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从不爱笑。
他对着乐无涯没头没脑地傻笑了一阵,才收敛起来:“走了。回见。”
……走了。
听到这两个字,想笑的人变成了乐无涯。
刚来闻人约这具身体里,他不想前尘,是因为随时预备准备着要走。
现在走不脱了,站在这一世,就忍不住要去回想前尘。
本朝规矩,文武分家,文官需走科举,军职却可以世袭罔替。
裴鸣岐并非独生,还有一弟一妹,但裴家主母是个孱弱身子,另两个孩子都是侧室所出。
裴家就得了这么一个小凤凰,接班的自然该是他。
当年,是哪个傻子,听说裴鸣岐要走,去军队里历练,就干脆利索地打点行李,留了封信,离家出走也要跟上去了的呢。
乐无涯一个人带着干粮,骑着二哥的马,追着他跑了五百里,终于是赶上了。
他赶在了他前头,本想给他个惊喜,便提前蹲在了他必经之路的一棵树下,没想到日光晒在身上,实在太暖和,又连着两日没睡觉了,他刚沾着地就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掀开他的斗笠,阳光掸落在他的眼皮上,乐无涯才悠悠醒转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裴鸣岐又惊又喜的一张脸:“还真是你!老远看着就像!”
乐无涯迷迷糊糊地朝他伸出手。
裴鸣岐不解其意,乐颠颠地同他击了个掌,震得他虎口都麻了,
乐无涯也随之清醒:“打我干嘛?拉我起来!”
裴鸣岐:“……哦。”
乐无涯看他装扮得精神利落,裴鸣岐看他则是风尘仆仆,没什么华丽装饰,单一条青色抹额还脏兮兮的,反更衬得他眼睛星子般明亮。
两人都目不转睛了一会儿,各自醒悟。
裴鸣岐这才顾得上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找我爹爹。”乐无涯笑道,“和你搭个伴儿啊。”
“好哇。”
脱口而出后,裴鸣岐反应过来:“那乐将军知道了吗?”
乐无涯:“信已经在路上了,应该和咱们前后脚到吧。”
裴鸣岐一皱眉,真心实意地担忧上了:“那乐将军不得揍你?”
乐无涯抱怨:“那要你干嘛啊?不会拦着点,净看我挨揍?”
裴鸣岐听他腔调,心里欢喜,咧嘴一笑,就是乐无涯笑话过的那种傻里傻气的笑容。
乐无涯也高兴,拧了一把他的脸:“笑什么?傻死了!”
裴鸣岐冲口而出:“你说话像小媳妇!”
乐无涯:“……”
裴鸣岐越想越像:“你瞧,你还和我私奔!”
话没说完,他就伶俐地躲过了乐无涯的一踹,和他嘻嘻哈哈地在官道上追逐起来。
比裴鸣岐大五岁的、当时还不是副将的安叔国忧愁地皱起了眉毛。
他觉得未来的少将军这副模样,忒不庄重。
……
当时,乐无涯死活要和他一起走。
景族野心勃勃,已然夺去了两座城。
小凤凰到边地,必是要上战场的。
他的日子,当时多么简单快乐,没什么旁人参与,除了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就是小凤凰了。
对乐无涯说,少了哪个都不成。
他想,当时不该去的。
真不该去。
思及此,仿佛有一人的虚影,正野蛮地纵马驰骋,从他的记忆里呼啸而过。
那人张弓引箭,侧身瞄向他,目光里有风,有血。
箭矢带着穿云裂石的恨意而来,一箭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被记忆里的那根箭钉得动弹不得,只能目送着裴鸣岐远去。
二丫本来是想要二人在一处,没想到他们又分开了。
它焦急地转了好几圈,想要跟上裴鸣岐,又显然舍不下乐无涯,几番踌躇后,它还是做了选择——往乐无涯脚底下一趴,低低地嘤嘤着。
乐无涯拍了拍它的狗头:“你还记得我呀。”
它亲昵地汪了一声。
在上京的一场高官宴席散场后,他捡到了这只狗。
当时的它形销骨立,猫似的在垃圾堆中刨食。
上京贵胄云集,野物上街随便咬一个人,都可能咬到个四品官儿。
因而,有司只要抓到野狗野猫,就要当即打死。
乐无涯看它可怜失家,便把它带了回去,当猫养着。
咪咪来、咪咪去地唤了好几天,在戚姐忍无可忍的提醒下,他才发现这居然是条狗。
乐无涯惆怅了两天,觉得自己眼睛坏到了一定的地步。
狗也好,猫也罢,能陪在他身边,不嫌弃他,就很好了。
冬日的河流极为平缓,注视着水面的泛泛流波,有助于心情宁静。
乐无涯望着河水出神许久,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侧多了个人。
闻人约看着那头细长黑犬,心中已有了计较:“裴将军走了?”
乐无涯:“嗯,走了。”
闻人约:“狗留给你了?”
乐无涯:“这狗和我亲。”
闻人约和他隔了一条狗的距离,一齐望着河水。
闻人约问他:“你在看什么?”
乐无涯脱口道:“我瞧瞧有没有水猴子。”
闻人约失笑,侧过脸认真道:“世上没有那种东西的。”
乐无涯回望向他,目光有些恍惚:“你说话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闻人约心下明白,这位“顾兄”今日如此怅惘,大概是想起他前世种种了。
他相当理解这份心情,偶尔想起家乡的父亲,他也会心痛不安。
……也不知道顾兄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闻人约试探着问:“你有没有要联系的人?”
乐无涯向来机警,冲他一挑眉,笑道:“你想试我?”
闻人约一愣,继而摆手解释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若想联系家人,或是信得过的朋友,不用告知我,自去寻他们就是。”
乐无涯懒懒地摆弄折叠着二丫细长的耳朵。
他能见的,差不多都见过了。
剩下的,几乎都是不能见的。
乐无涯上辈子想不通的事,并没因为他转世投胎而成功想通。
无奈,他只好将心思挪回了正事上:“南亭县外有座荒山。我最近结识了一个老县令,他颇通垦田之法,或许可以请教他山中可以种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