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听他口吃,不禁笑道:“倒让朕想起当初的小六了,说话一个样。”
末了,他随口对薛介吩咐道:“叫太医院开些冻疮膏来,赏了他吧,这小可怜劲儿的。”
小禄子屏息,把脸埋在地上,几乎要将自己憋死。
项铮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平易近人和天恩浩荡后,便施施然离开了。
在项铮离开后,小禄子才偷偷抬起头来。
乖乖。
他从没见过什么玛宁天母。
可皇上这样的真龙天子,能垂怜他、关怀他,跟他这个小太监说上两句暖心的话,对他来说,才是真切的、莫大的福泽。
这么看来,皇上明明仁厚得很啊,为什么薛公公他……
小孩子的心智,的确比大人更容易动摇。
尤其是这段日子,他过得实在是太安逸了。
日日有两餐饱饭,不必被人呼来喝去,不用和冷水打交道,也不用把一双手泡得烂糟糟的……
这些时日,哥哥也偶有信传来,说在王府里的日子过得不错,惠王殿下性子好,对这批从宫里派来的太监甚是亲厚。
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小禄子实在不愿相信,这背后会有薛公公所说的那般恐怖的阴谋。
皇上待他这样好,怎会是坏人?
既然皇上不是坏人,那坏人岂不是……
薛介跟在项铮后头,头也不抬,似乎对他动摇的心一无觉察。
然而,当夜,小禄子回到值房,刚打算伸个懒腰,便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吓得打了一个大激灵:“你每日都有参拜么?”
小禄子惊惧地回过身去。
房内一应家具极是简单,只有一床、一椅,还有一只小小的木柜,里头藏着玛宁天母的神像。
那是探子从景族花重金淘换来的神像,天底下只有两尊。
薛介的身形从房角的阴影处浮现,向他步步而来。
小禄子吓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薛……干爹……”
薛介温声细语,直报来意:“我说过,皇上想借你兄弟二人的小命一用,至于详情,我只告诉了你兄长,没告诉你。你怕是将信将疑,以为我在吓唬你吧?”
“我把你调来了这里,却并没给你什么其他好处、你又瞧见皇上体恤你,便心生怜悯,反倒觉得是我这近侍之人,有心欺瞒君上?”
“或者说,你已经想要向皇上检举我了?”
心底隐秘的小九九被窥破,小禄子惶恐难当,把脑袋不管不顾地往地上磕:“小的不敢,不敢——”
薛介用手垫住了他的额头,止住了他捣蒜似的磕头。
“别这么玩儿命。这里是御前,不是办错了事要吃藤鞭的混堂司。”薛介温声道,“磕破了相,明儿当差不好看。皇上若问起,你要怎么答呢?”
他扶着小禄子颤抖的肩头,让他抬起头来。
“我来,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别着急,再看看。”
薛介的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平和:“皇上定要我选一对兄弟,我没办法,才选中了你与小喜。”
“因为你和你兄长都是灵巧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换作旁人,我怕他们做不到。但你们……或许可以。”
他的目光落在小禄子脸上,温柔却不容回避:“你觉得皇上今日待你亲切,是好事?孩子,贵人突然对你笑,定是觉得你有用。小禄,你问问你自己,在皇上这里,你能是哪一种“有用”法儿呢?”
小禄子低下了头。
他的口齿早没了今日答话时的结巴:“小的没读过书,手脚又粗笨,皇上……自是用不着小的。”
可他心存着侥幸,咽下了一句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不能是皇上人好,真心关怀他这卑贱之人么?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薛介从袖中取出一个绸包,拉过小禄子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小禄子一怔:“这是……”
“皇上今日见过你,便想起正事了。”薛介道,“这是赐下的仙药。皇上叫你送出宫去,让你哥哥服下。”
小禄子心里一抖:“这是……什么?”
薛介垂目道:“对外说,这是补身的药丸,皇上赏赐的。你不愿意独享恩赏,便走了门路,送出去给你哥哥了。到时候,惠王府上会有人帮忙将东西递给你兄长。”
小禄子低下头,心中念头急转。
宫禁有多么森严,他这底层的小太监自然知晓。
若无皇上首肯,这药丸断然是送不出去的。
当然,薛公公在宫中浸淫多年,或许也能办到。
可若说连惠王府都能渗透进去……
一辈子没出过宫的薛公公,能有这般手段吗?
小禄子又想到了哥哥寄来的信,竟如此轻松地送到了自己手上……
难道真是好日子过多了,连这种事情都发现不了不对劲吗?
薛介见他有所了悟,也放下心来。
这不怪他。
他知道这孩子心性好,所以也容易把人往善良的地方想。
若他真是什么刁钻自私之人,他还不敢用呢。
薛介抓住他涂了药膏的手,微微发力一握:“拿稳了,也……想稳了。”
叮嘱完毕,他正要离开,袍底忽然被小禄子拉住了。
小禄子鼓起全副勇气,仰头问道:“哥哥他知道的,比我多很多,是吗?”
薛介点头:“是,小喜要去宫外,联络不便,所以,我告诉他的事情,的确比告诉你的要多一些。”
小禄子深吸一口气,眼中虽仍有恐惧,却多了一份决绝:“薛公公,我想知道全部的事情。”
薛介望着他的眼睛:“若是知道的话,你不会害怕吗?”
小禄子当然是害怕的。
他害怕得浑身发抖,但他硬是咬紧了牙关,努力迎向薛介探询的目光:“我同我阿哥,好得跟一个人、一条命似的。从小到大,心里有啥事都直接讲出来,谁也不瞒谁。”
第355章 延年(三)
宫里的日子宛若流水,于寂然间流逝无踪。
入了冬,项铮又病了两回。
两场病都不算重病,不过是些头疼脑热、偶感风寒的小症候。
可项铮威风了一辈子,怎么愿意向他的身体低头?
他越是急切地想将一切权柄牢牢攥在手心,便越是力不从心,越是劳神伤身。
有时,项铮会被自己寝衣上浓重的药味熏醒,醒来后,便再难以入眠。
因为除了药味,他还能闻到一股从他身体内部飘散出来的衰朽气息。
老来多慢病、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项铮岂能不知?
可等病痛真真切切地落到自己身上,他受不了。
更何况,在项铮前头,还有长生的希望之火,若有若无地在他眼前闪动,引得项铮宛如被吊了根胡萝卜的驴,时不时就要浮想联翩一番,却又无情地被身子的病痛拽回现实。
希望,有时也是一种别样的酷刑。
在折磨之下,项铮心绪反复,连一向沉稳、办事滴水不漏的项知节都被他训斥了几次,说他身为皇子,不潜心研读经史、体察民情,却终日与匠役为伍,追逐奇淫技巧,简直是本末倒置。
其他成年皇子也几乎无一幸免。
项知是的罪名是“成日里宴饮游乐、无所事事,一身纨绔习气,哪里有半点皇家气象”。
四皇子则得了个“沉溺图画游艺、不务正业”的评语。
就连近来只受命处置王肃之案、纯粹是个旁听吉祥物的二皇子项知徵也挨了两脚,说他不思为国分忧,好不容易办件案子,却只会传声,毫无主见。先太子已逝,他现如今担着长兄之名,怎能懈怠至此?
二皇子:啊是是是,父皇教训得是。
眼见诸位皇子动辄得咎,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唯有先前干活干成什么样都得挨骂的项知允没有被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