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允敷衍安慰了几句,又将自己佩戴多年的和田玉吊坠送给她压惊,随即便自行离去。
崔氏捏着玉坠,翻来覆去地欣赏,眉开眼笑:这个也行!比人留下来强!
而回到房中,正面碰上了去而复返的项知节,项知允一时混乱:
不是说走了吗?
项知允脑子乱糟糟的,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打发过项知节离开,只得强自续上先前的话题:“家中有事,叫六弟久等了,我……”
话音未落,项知节抬起头来,开门见山:“五哥,单单是把人扔出去,恐怕还不够妥当。”
项知允刚堆出的浅笑立时僵在了脸上。
项知节解释道:“方才我离开时,遇见了五哥府上的下人。”
项知允深深吸了一口气。
项知节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温和:“还请五哥莫要责怪他们。他们口风很紧。只不过赶路匆忙,风带起了布单一角。我见那人指甲青黑、内有淤血,才有了一些猜想。”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昔年我曾受教于乐老师。他素来精通刑狱之事,我耳濡目染,便对此事格外敏感些。”
项知允:“……”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他提起了十成戒心:“你特意折返,究竟有何见教?”
“我是来提醒五哥的。”项知节直言不讳,“我今日既请托五哥帮我办事,现下五哥遇到了难处,做弟弟的理应出手帮忙。”
项知允却不打算领他这份情。
他冷冷道:“六弟怕是经书念得多了,心肠也太软些。我府上一个下人吃坏了东西,竟劳动得你大半夜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了。”
项知节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五哥,我对您的家事并无兴趣。只是稍稍提醒您一句,上京的安乐堂,并不在您家下人去的那个方向。”
项知允微微蹙眉。
所谓安乐堂,便是京中烧化死人的地方。
他岂不知,人死后,一把火烧掉最是干净?
然而上京的安乐堂,是有刑部的吏员常年守着的。
若是平白送去一具七窍流血的尸身……
如今他正得父皇看重,暗地里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比乱葬岗上的鬼火还多,其中既有盼他登临大宝的,自然也有盼他登高跌重的。
……小六,算是哪一种呢?
在项知允审视的目光中,项知节站起身来。
“五哥,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交代’才是。愚弟今日叨扰过甚,这下真正告辞了。”
项知节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只留下项知允一人,品味着他这寥寥数语的言中之意。
踱步片刻,他眼前一亮:
是了!
安乐堂!
从事发到现在不足半个时辰,他忙中生乱,竟未能想到这层!
按理说,一个喜奴得急病死了,只能怪他命薄,没人会追究他是怎么死的。
可他偏偏是吃了宫里送出的东西才死的。
且这人在宫里不仅有个弟弟,偏偏还是薛公公的养子。
因此,此事他必须得有个“交代”。
不等上头查问下来,他最好主动报丧。
既要报丧,就得说明尸身的去向。
因此,他大可以说,小喜子发了急症,一命呜呼,而自己怕惊吓到崔侧妃,就将他的尸身连夜送去化人场,一把火烧了,
当然,项知允不能光明正大地派人去化人场,公然焚烧一具中毒的尸身,但却能设法从化人场每日运出的骨灰中,悄悄匀出一些,充作小喜子的遗骸。
项知允受了这么多年的打熬,早学乖了。
他压根儿不想追求什么真相。
太麻烦了。
小六的建议,的确是一劳永逸之法。
可他去而复返,特地提醒自己,到底图些什么?
要是他存心要害自己,大可不必走这一遭,直接去顺天府报案,称惠王府出了人命官司便是,何必还来自己跟前招摇一趟?
难不成他真是想帮自己?
他能有如此好心?
项知允一边吩咐下人去偷些骨灰来,以备向宫中“交代”,一边独坐房中,凝眉静思。
不知过去多久,项知允的长随前来禀告:“王爷,侧妃娘娘已安歇了。我带人悄悄查抄了娘娘院内所有的下人房,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小喜子的东西呢?”
长随提来一只藤条箱子:“都在这儿了,已经叫府医悄悄来验过了,确定无毒,王爷放心。”
箱中是小喜子的日常衣物,以及他来府上时,崔氏打赏的十个小银锞子。
最上方则压着他生前接触过的几样从宫里送来的物件。
方才验看时不便细看,借着屋内相对明亮的烛光,项知节从这堆物品中取出一根红烛,细细端详起来。
这一看,他有些诧异。
这是宫中敬神所用的蜡烛,是贡品。
他又查验那线香。
果然,这是最上等的香。
大虞祭奠先祖时,项知允曾敬奉过同样的香。
就连喜欢烧香求道的庄贵妃娘娘,怕也用不上这般品级的香烛。
除了这些蜡烛线香,糕饼盒子里空空荡荡,还有些糕饼碎屑残余。
或许毒就下在这里?
项知允问:“那些与他相熟的人,你都问过了么?”
“都问过了。”
“小喜子平日为人如何,喜好什么,你一一说与我听。”
长随办事得力,如实禀告了一番。
现今崔侧妃的孩子尚未落地,这些喜奴便只做些日常洒扫的活计,甚是清闲。
而小喜子因为是薛公公的义子,算是这帮喜奴里的头儿。
在下人的通铺房里,另外连通着一间耳房。
那本来是分给小喜子一个人独住的。
可他喜欢热闹,又没什么架子,宫里来了东西,若有好吃好玩的,也乐意和其他喜奴一起分享,还经常和大家一起挤通铺。
那间耳房便渐渐空置了下来,用来堆放喜奴们的杂物。
不过他们才来两个月,也没什么细软家私,只有小喜子经常独自进去,不知道做些什么。
有人好奇窥探过,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藤条箱子上念念有词。
问他,他便说自己在敬神。
听到此处,项知允扶额,只觉头痛:“我家里有薛公公的义子,我怎么不知道?”
长随道:“是小喜子叮嘱过他们,不让外传。说薛公公特意交代,要他踏实办事,不许仗着身份作威作福。”
说到此处,长随斟酌一番,压低了声音:“小喜子还说,皇上……很重视您这个孩子。薛公公验过他的八字,说他是有福之人,叫他给侧妃娘娘添添福气。只是这事不便张扬……”
项知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这“不便张扬”的深意。
这种事情,的确不宜张扬。
父皇如此重视他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早早将自己贴身太监的义子赐下,预备做这孩子的贴身内侍与玩伴,这意味着什么?
这几乎是明示,父皇属意于他了!
项知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他有些哭笑不得。
放在平时,想明白这一层,他定是要欣喜若狂的。
但这位本该风光无限的有福之人,还没有亮明身份,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的王府里。
可见他福气还是有限。
但小六的提醒,的确没有错。
自己确实得备些骨灰,假充是小喜子的,再对外宣称他福泽深厚,为崔侧妃挡了一劫,不幸身亡。
项知允逼自己不要去想事情的真相为何,唏嘘一番,垂下头来,又随手翻了翻小喜子的随身之物。
他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
为了验证,项知允又俯下身,亲自将藤条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他边翻边想,此事实在蹊跷。
听小喜子在下人里的风评,他不是很大方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