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
“那你去惠王府,伺候的是哪个主子?”
“是崔侧妃肚子的小主子。”
“崔侧妃样貌如何?”
“侧妃娘娘……奴婢不是近身伺候,没敢……没敢细看……”
“与你同去的喜奴里,与你最要好的是谁?”
“是小田子,他与我和小禄子都是同乡,不过我们几个都处得挺好……”
眼看他对惠王府诸事皆是应对自如,项铮沉吟片刻,忽然话锋一转:“从宝钞司库房到青溪宫,怎么走?”
“小禄子”愣住了。
项铮临时做了些功课。
真正的小禄子,自打进了宫,就在混堂司工作。
混堂司主要是做烧水的活儿,底层的小太监们需得挑着水桶,在固定时辰、固定线路上,往返于工作地点与最近的水井之间。
小禄子先前在浣衣局里挑水,熟悉的道路,仅仅只有从浣衣局到附近的水井这一条而已。
而宝钞司负责给各宫送草纸,理应对宫内各条路线烂熟于心。
若是小禄子是冒充小喜子的身份,他是不可能知道这条路线的。
寂静。
在窒息有如实质的寂静中,“小禄子”开了口,声音隐隐发颤,却条理清晰:“回皇上,从宝钞司出门往北,过了司钥监墙根,在仁寿宫的那片高墙向东转,就进了一条巷子。这巷子是运柴、运炭和杂物常走的,路能近些……一路往东,过了涌福桥,就到了青溪宫的地界了。”
项铮默然片刻,心头狂澜宛如潮涌,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
真有如此神奇之事?!
他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那如何与青溪宫的宫人交接?”
阖宫的地图路线,如果肯背,是背得下来的。
但人情交往,必得是亲历的人才能知道。
“小禄子”又想了想:“沿着青溪宫墙外头那条石头子路,走到一个种满了竹子的月洞门那儿,进去左手边第一间,有间青瓦房,把东西交给里头的掌事宫女姐姐,差事就办妥了。”
项铮的腿激动得抽搐了起来。
他哑着喉咙:“薛介,带他下去。”
他愈是欢喜,愈是和颜悦色:“这事儿不怪你。这是你的缘法。明白么?”
“小禄子”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脸上犹带泪痕。
薛介躬身领命,带着他正要下去,只听项铮又补充了一句:“赏他些糕点,给他压压惊。”
薛介:“是,皇上。”
直走到殿外,项铮还能听到“小禄子”抽噎着问:“干爹,小禄子呢?我弟弟呢?我占了他的身子,他去哪儿了?”
薛介的声音慈和悲悯,一如往常:“许是去到你的身子里了也说不定,你要是不放心,等崔侧妃平安诞下小公子,干爹就带你回惠王府贺喜。”
待二人走远,项铮仰起头来,肩头剧烈抖动,发出一连串无声却狂喜的大笑。
成了!
真成了!
苍天佑朕!
……
司钥监掌司本以为小禄子不会有命在了,没想到他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皇上的赏赐。
只是他一直抽抽搭搭的,问他什么都不肯说。
掌司还有要务要办,没法一直在他这里磨洋工,嗤了一声,便离开了。
谁想,刚过晌午,守仁殿便传了太医。
“小禄子”不行了。
章太医听说是薛公公的义子出了事,不敢怠慢,提着药箱急急而来,正好遇见了守在“小禄子”门口的薛公公。
章太医以为薛介是格外看重他这养子,正要入内诊视,却被薛介抬手拦住。
“这是个没福的东西,手脚不干净。”薛介放了一锭银子在章太医手中,口中呵出了浓厚的白气,遮挡住了他的眉眼面目,“皇上恩典,赐他个囫囵尸首。”
章太医只讶异了一瞬,就恢复了正常。
宫里头嘛,这等事,不稀奇。
他见怪不怪了。
有了薛介这句吩咐,章太医只入内草草看了看,连脉也没把,便说小禄子发了急病,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甚至懒得编个病名。
薛介煞有介事地问:“这病可会过人?”
章太医自是从善如流:“难说。为着皇上龙体思量,还是速速送出去为妥。”
薛介颔首:“那劳烦章太医向皇上回禀一声,咱这边备下人手,马上把这逆子送出去。”
章太医满口答应,自行退下。
而薛介捺住了“小禄子”冰凉的手,发力按了按:“看着日头。天黑后,往西走。”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这么个艳阳高照的冬日午后,一卷冰凉的草席裹着“小禄子”的尸身,将他送出了重重宫门,扔去了京郊的乱葬岗。
项铮和项知允,在此事上的思路格外一致:中毒而死的,不方便送去化人场。
找个清净地方丢了就是。
在处理他的人离开之后,草席簌簌一动,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含着眼泪,隔着草席缝隙,恐惧又激动地望向这个他早已陌生了的自由世界。
好容易等到了天色乌沉、夕阳西斜,“小禄子”一个鲤鱼打挺,撑着冻僵了的双腿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
“小禄子”,从头至尾,只是小禄子。
宫外的事儿,有薛公公这个百事通帮他打听着,每次给他送“仙药”时,都会透露给他一些惠王府的事情,并命他牢记。
至于宫内的事情……
要知道,小喜子与小禄子,是一对相貌相仿的双棒儿。
他们一个挑水,一个送纸;一个费手,一个累腿,各有各的劳碌。
所以,为着不那么劳碌,他们二人经常会偷偷交换工作。
小禄子的肩膀和手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小喜子会帮他挑水。
小喜子的脚磨出血泡的时候,小禄子也会帮他跑腿。
而想要将兄弟俩区分开来,其实不难。
那日日戴着破烂绒线手套、好遮挡烂手的,是小禄子。
手上只有零星几个冻疮,走路走得快后就有点瘸瘸的,是小喜子。
只不过,这点微末区别从不会被人注意到。
正如项铮所说,宫城内的小太监,万万千千,没人在乎。
……
待小禄子惶惶然奔下山来,发现西山脚下,正停着一辆乌蓬马车。
冻得浑身乱颤的小禄子怀着一丝希冀和忐忑,双手扒上了马车边沿。
一只漂亮的手施施然掀开了马车帘子。
马车内,坐着一个满眼担忧的小喜子。
他脸上还带着中毒似的青黑色,像是个冻坏了的烂萝卜。
一瞧见小禄子,他眼睛里光彩迸发,悬了一日的心终于放下,伸手就要去拉他。
而他身边,坐着个懒懒散散的乐无涯。
他递来了个烧得暖融融的手炉:“先进来,暖和暖和吧。”
作者有话要说:
延年,当然是丁小喜和丁小禄延年
和老皇帝有零个关系
第358章 延年(六)
小禄子身子还没暖透,便急急地扑上去抓小喜子的手:“哥,你的脸……这是怎么啦?”
小喜子顶着张叫人闻风丧胆的死人脸,安慰地拍了拍他:“不打紧,就是暂时洗不干净而已。”
小禄子:“……?”
乐无涯拿出一只热红薯,递给小禄子,并替小喜子解释:“拿藏青果和五倍子捣碎了,涂在身上脸上,颜色会由黄转青,看上去和死人一个样。”
这还是戚姐给他出的主意。
她少年时擅长养花嫁接,如今在染色一途上更是颇有心得。
当初她来信时还特意嘱咐,如果届时能用醋轻轻拍打涂抹过的地方,上色效果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