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徵愣住了。
项知徵是与项知明相处最久的弟弟。
当年长兄病故,他承受不住噩耗,哭得晕过去好几次,铁人似的身子骨都没能撑住,大病了一场,好容易才恢复过来。
“闭嘴!”
“大哥是怎么死的?”
项知徵与项铮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项知节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项铮脸上,口中却答了项知徵的问题:“大哥去世那日,我们前去哭灵。我在灵前,闻到棺材里有血腥气。”
“按礼制,我们兄弟需轮流守夜。轮到我那晚,我寻机去看了一眼。”
……
彼时,已是守灵的最后两日。
看守棺木的金吾卫连日劳累,早已精神萎靡。项知节借故支开他们去取水,待灵堂只剩他一人,才轻轻推开了棺盖。
许多年来,项知节始终忘不了他推开棺木时看到的那一幕。
项知明躺在棺中,面孔苍白如纸。
他的喉咙处,有一条纵贯的、深可见骨的伤口,被人用粗劣的针脚勉强缝合了起来。
在被人发觉之前,项知节将棺盖推回了原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依旧如常为兄长守灵,脑中乱七八糟地转着许多念头与疑问。
最终,万千问题,汇作了一个:
给大哥缝合伤口的人,手艺实在太差了。
大哥给他缝布老虎时,针脚是很细密匀称的。
为何连给他寻个手艺好些的裁缝都不肯呢?
项知节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默然无声。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项知节都认为,大哥之所以遭此折磨,多少与荣皇后失宠、触怒圣心有关。
但这些年来,亲眼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项知允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地,他心下已然明了:
胡妃如此和顺能干,他待项知允仍是如此。
项铮就是一片冰冷的沼泽,不论善恶好坏,但凡靠近,他都会统统将他们拖下来溺死。
最可怕的是,他并不是故意的。
他甚至觉得这是在历练他们。
……
项知节的话,显然勾起了项铮某些不妙的回忆。
他的身子开始哆嗦。
半晌后,他颤抖着发出了一声怪笑。
他笑得项知徵毛骨悚然,一股寒气直窜上了项知徵的脊梁。
他扶住项知节的手臂也不自觉垂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大哥是病死的。
大哥临终前确实汤药不断,但脸上始终只有倦容,不见病气,看上去病得并不重,因此项知徵在听闻他的死讯后,是有稍稍怀疑过他的死因的。
但娘告诉过他,在宫里行事,要学会想一些东西,但不要想太多。
他就没有想下去。
……
薛介用余光瞥向紫涨着脸、摇摇欲坠的项铮,不合时宜地心想,他真是老了。
或者说,他的心虚了。
换作当年,即便项知明当真留书自刎,血溅宫闱,项铮仍有足够的威势对外宣称皇太子是暴病身亡。
那时的他,何曾需要顾虑这些?
那天,不过是最平静的一天,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项知明又一次因为一件政务小事被他训斥过后,神色平静地告退。
不过半个时辰,高阳宫里的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冲来了九思殿,报告了那个噩耗。
项铮是独身一人去的。
他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手中握着一份血书。
彼时,薛介刚来到项铮身边不久。
他看到项铮取出了血书,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他服侍过的小主子身上流下的血。
鲜血干涸,沁透了丝帛。
薛介从丝帛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个“恨”字。
他压下胸中的惊疑,没有多言,还以为是太子写了血书劝谏他。
而项铮在长久的犹豫后,最终,并没有拆阅这份血书,而是揭开灯罩,将其付之一炬。
他没有去看他最得意的儿子用生命给他留下的最后话语。
他不想关心,也不敢关心。
因为那必然是他不想听的话。
……
时间回到现在。
项知节静望着他发颤得愈发厉害的手,又将视线上移,挪向了他抽搐的右半边脸。
老师说了,抓住机会,多气气他。
要是项知允造反的刺激还不够,那就再说些别的。
若在当年,项知明的死或许还不足以动摇项铮的心志。
他大可认为,是项知明不知好歹,与他无干。
可现任准太子正在外面搞政变,再在此时提起刎颈而死的先太子,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吧。
大哥,请保佑我吧。
项知节望着这个从来是游刃有余、坚不可摧的父亲,语气温和地劝谏:“父皇,您本是真龙之命,却偏信邪神,行逆天之事,以致命格偏转,克子、克妻、妨害黎民。若再不悔改,只怕劫数难尽,报应不绝啊。”
项铮张开了嘴。
逆子……
都是逆子!
都该死!
然而,一个“杀”字还没出口,一串泛着白沫的口涎,却先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第371章 一战(七)
他口中发出断续的、嗬嗬的低呼,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倒去。
一向善察上意的薛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之余,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
项铮高举双臂,在空中胡乱抓了几把,试图稳住失衡的身形。
然而究竟是无用功。
项铮向后跌去,后脑勺撞到了坚硬的地面。
除了祭祖之外,他已久久没有对什么人磕过头。
这一磕可谓是真材实料、痛彻心扉。
他只觉头疼得像是有锥子乱扎,难受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呻·吟不止。
守戍在侧的金吾卫完全傻了眼。
他们能保护项铮的龙体,可护不住他的心啊。
几人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围拢上去,只见项铮面色酱紫,呼吸粗重如同牛喘,青筋暴突,全身僵硬,只有右手举在半空,抽搐不止。
金吾卫们乱作一团,慌忙四顾:“太医?!太医在哪里?”
可这时候哪里有太医?!
随宴的太医早就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此紧要关头,没了发号施令的人,金吾卫顿时方寸大乱。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皇上分明是被庆王气倒的。
可皇上没有明令,他们难道还能擅自捉拿庆王问罪不成?
这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而最有发言权、平时最擅充当项铮喉舌的真太监薛介对此不置一词,只一味抱着项铮痛哭,好像皇上已经往生极乐了一样。
正当四下慌乱,人心浮动之际,项知节越众而出,走向庄兰台。
庄兰台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随即将剑柄稳稳递入他手中。
项知节单手持剑,步履沉稳地走到殿宇中央:“父皇身体抱恙,请……”
他的目光徐徐扫视,定格在了项知徵身上。
项知徵:“……”
他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
别别别别别。
四皇子项知非甚至压根儿没给项知节与他对视的机会,装头晕赖在他二哥怀里,头都不抬一下。
项知节看向项知是。
项知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先于所有人俯身下拜,声音清晰,异常坚定:“我等全凭庆王做主!”
这一回,赖着不动的项知非第二个有了动作。
他拉着项知徵一起拜倒:“请庆王主持大计!”
项铮梗着僵硬的脖子,拼尽全力,想要吐出一个不字来。
来人……
来人……
把这些贰臣贼子……
谁想,他刚调动着硬邦邦的舌头张开了嘴巴,一只生满老茧、温暖宽厚的大手便不由分说地覆盖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在项铮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薛介一边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应和:“庆王殿下,请您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