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么个大好夜晚,两人相对无言。
在乐无涯专心致志地欣赏烛花爆裂时,身旁的戚氏女突然地开了口:“大人。”
乐无涯扭过头来,和她对视。
饶是妆浓如绮霞,戚氏女看人的眼神仍是清淡的。
她轻声说:“大人,不同房了吧?”
乐无涯一扬眉:“?”
她提醒乐无涯:“我还在孝期。”
乐无涯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
“我跟教我规矩的阿婆说了一次。她不听我说话,只叫我守规矩就是。”
“……她说,我是皇家义女,用不着守孝。”戚氏女话语中不见怨怼,只是淡然,“……不然,不吉利。”
戚氏女的态度不像是商量,纯粹是知会他一声。
新媳妇既然直率至此,乐无涯也没必要扭捏了。
他跳下喜床,摸了个橘子,顺便给戚氏女带了一个。
他问:“你叫什么名儿?”
戚氏女低头剥橘子:“说给了我一个新名字,叫孝淑。”
“本名呢?”
“母亲叫我大妮、大姑娘。”戚氏顿了顿,“妹妹叫二妮、小二。”
乐无涯哦了一声,想起一件事:“对了,小二的坟修没修?”
戚氏女看了乐无涯一眼:“修了。新县令一上任,把妈妈和小二的坟都修了。”
乐无涯感叹道:“果真周全。皇恩浩荡啊。”
戚氏女意味难明地笑了一声:“是,皇恩浩荡。”
乐无涯说这话,半分真心,三分演技,其余九十六分半全是敷衍。
他心里清楚,皇上一朝母丧,碰上戚氏女为母报仇之案,这正合了皇上心意,皇上自然乐意好好表彰、抬举她。
若真论起来,自己才是戚氏女的救命恩人。
可只有皇上有权让她从孤苦伶仃、身陷囹圄的茶花女,一跃成为平民郡主。
皇上盛眷隆恩至此,又认她为女,她现今拥有的一切皆为皇上所赐,她理应感恩戴德,为皇上肝脑涂地。
说白了,乐无涯怀疑,无根无基、尊荣全系于皇室的戚氏女,是被皇上送来盯着自己的。
即使心中有了定数,乐无涯仍没打算提防戚氏。
一来,他自认光明磊落,不怕有人刺探。
二来,戚氏母亲去世,孝期没过,就被从桐庐带至举目无亲的上京,嫁给一个陌生人,着实可怜。
乐无涯想对这个没了母亲、独在异乡的姐姐好点。
他咂摸着:“大妮,大妮……听起来是个乳名。不然起个大名儿?”
戚氏女:“阿婆说夫为妻纲,起个什么名,全听大人的吧。”
乐无涯往喜床上一靠,往嘴里丢橘子瓣儿:“纲不纲的,我不在乎这个。要我说啊,大妮儿就挺好。但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只想要妈妈叫?”
戚氏女没吭声,只是扭过头,认真地看了乐无涯一回。
乐无涯忙活了一天,此时一身骨头都疼,见这姑娘既不害羞,亦不见外,便索性赖唧唧地往床上一猫,嘴上又没了个把门的:“怎么样?你夫君高低不错吧?”
戚氏女难得松了些口风,点点头:“是不错。”
乐无涯:“……那我能不能不睡地下?”
戚氏女:?
乐无涯抱着被子往喜床内侧缓缓挪动,委屈道:“我可不是耍诈,是我以前受了伤,身上受寒,就要伤风胸痛,骨头也会疼。你到时候还要照顾我,多么麻烦。”
戚氏女确实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可我也不想睡地下。”
乐无涯提议:“那便只睡在一起?你在外头,我在里头,中间放个枕头?”
戚氏女同意,便起身去卸妆。
在镜前坐下后,她凝视镜面许久,巍巍不动。
她忽然道:“我第一次这样好看。若她看见,定是欢喜的。”
“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指着自己难得有了几分娇妍之色的面庞,问乐无涯:“我这样的妆容,该叫什么?”
乐无涯在床上一滚,就把自己裹成了个细条条的被子卷,趴在床上瞧着戚氏:“木兰诗中有言,‘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便是如此吧。”
他知道有许多有关“红妆”的侧词艳曲,都与此时他们新婚燕尔的情境相合,说来也甜蜜悦耳。
但乐无涯想来想去,恐怕还是这句最合她心意。
这乐府诗通俗易懂,戚氏能明白其中之意。
她眼底浮现出薄薄的一层泪光:“好。她能看见,小二也能看见,真好。”
但戚氏确是生性刚强。
那泪光在她眼中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她回过身,清淡眼波在红烛映衬下,愈显坚定:“‘红妆’……”
“从此后,我便叫红妆吧。”
……
然而,乐无涯还是喜欢叫她戚姐。
旁人调笑他们情笃,阿姐阿弟的也叫得出口,可乐无涯知道,他们几乎真的处成了姐弟。
在她孝期中,乐无涯搬来了一张软榻,与她共居一室。
孝期过后,他们仍是一切照旧,谁都没再提同床的事情。
只是这“姐弟”,有皇帝插手其中,算不得纯粹。
他知道,戚姐偶尔会写些文字,以报平安之名送到宫里去。
他并不在乎,面对面地教她习字临帖。
很快,戚姐的字就写得比他还要好了。
乐无涯最擅长临他人的字,只瞧过一眼别人写的,就能将笔锋都学了去,对自己的字却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丑得一骑绝尘。
他在外应酬、因饮酒头疼时,戚姐会为他冲醒酒茶。
他旧伤复发,起不来床时,戚姐会端着一碗蜜饯,哄着他喝药,说再不快点喝就顺着鼻子往里灌了。
这便是他乐无涯前世的最后的一个家了。
虚假,却又温暖。
……
送别了郭家兄妹,乐无涯在尘烟中立了许久,才慢慢走回了衙门。
兄妹俩来时,他满心喜悦。
走时,他却被勾起了满腹不愉快的心事。
他倒是有心去买醉一场,可这具身体显然不怎么擅饮。
他还记得上次不慎酒醉后,泼陈员外一脸酒的事儿。
这身体可得精心伺候着,万一将来闻人约后悔了,闹着要回来,他还得还他呢。
就算为了他,也得保重。
在乐无涯盘算着要找个僻静地方窝着缓一缓时,他已走到了衙门口。
一个快乐的声音响了起来:“哟,太爷回来了!”
不等乐无涯反应过来,就见衙役何青松异常激动地扑了上来:“太爷,上京有来使,孙县丞已经把人带进衙啦。”
乐无涯不得不收起一切悲伤:“上京来使?知道是谁吗?”
“知道!”何青松点头如啄米,“就是夜审那日,您派着和我们一道去小福煤矿的金吾卫大人!会使火器的那位!”
姜九皋?
乐无涯迈步入堂,看到了被孙县丞密不透风的寒暄折腾得两眼发直的姜鹤。
孙县丞再会察言观色,也捉摸不透这位八风不动的金吾卫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乐无涯瞧得出,姜鹤生平没见过这么健谈的人,在发憷,在想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
看见乐无涯回来,姜鹤猛然立起,面无表情地激动了一下。
不知怎的,每次看见闻人县令,他都要无端地兴奋,仿佛那个当年在边关天狼营驰马的寡言少年,正在他体内快活地蹦蹦跳跳。
乐无涯入堂行礼问安后,直问道:“敢问姜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姜鹤行伍出身,倒是更习惯这样直来直去的问答:“上京之人,遣我来送礼。”
他递来一封厚厚的信,用火漆封了。
乐无涯接来,刚入手,便觉得这不像是信。
待他拆开,眼睛险些被晃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