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里面是一厚沓白花花的百两银票,垒作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小方砖!
乐无涯两眼放光,一切忧愁一扫而光:“敢问是谁?”
不等姜鹤多言,他心中已有计议。
……八成是那位不把钱当钱的善财童子。
可这回他想错了。
姜鹤答说:“是六皇子。”
乐无涯一滞:“谁?”
他分明记得,自己这学生是个不喜奢华的,笔墨纸砚均是皇子标配,住的宫殿更是雪洞似的,全不似七皇子奢华成性,剑柄都要镶嵌宝石。
可他这哪里是不懂奢华?
几千两银票不仅说给就给,还知道不用千两面额的,用百两银票扎成这么厚厚一垛,当着孙县丞的面送出来,几乎是在给乐无涯撑门面了。
果真,一旁的孙县丞眼睛都瞪圆了。
好家伙!
他只听说过下面的人用银票贿赂上京官员、人家还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可从没听说过钱还能回头的!
乐无涯这一惊非同小可,半晌才顾上问:“六皇子可有手信带来?这些银两,我待作何用途?”
“无手信,只有口信。”
姜鹤清一清喉咙,答:“这些银两,资闻人县令于南亭修路架桥。我再来时,希望路途顺畅。能早至君身侧片刻,便是人生至幸。”
姜鹤口齿清楚又冷淡地复述完了六皇子的话,想,六皇子待闻人县令真是不薄。
姜鹤心思单纯,看闻人县令就像看当年的小将军。
他被人厚待,姜鹤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
至于乐无涯内心之震惊,他暂且是想不到的。
第35章 邪祟(二)
乐无涯枕着六皇子送来的银票,作守财奴状。
时至子时,他仍未能入眠。
平心而论,谁不爱钱?
铺路修桥,的确都在乐无涯的计划中,能把这笔钱用上,他就有更多余裕去行为民之事了。
可真要接了这笔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想不透,于是索性拿出了自己前世那套思想:他到底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还是乐无涯时,能给六皇子的东西多多了。
乐无涯仍记得,皇上酒后戏言,曾道,有缺小小年纪,相人如此之准,你看上朕的哪个儿子,朕就许作太子,如何?
如今,一个小小南亭县令,能给他什么?
乐无涯把银票抱在怀里,像摸宠物一样又摸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者,退回去?
然而,有了这几千两现银,什么路都能修成了。
他从不是那种宁肯和百姓一起挨饿受苦、也非要图个清名不可的官员。
有钱摆在眼前,为着避嫌不要?
那是傻了。
但就这么不明不白没心没肺地收了,看上去似乎也够傻的。
想到最后,乐无涯感觉不管收与不收,自己都像个傻蛋。
死小孩!
他恼羞成怒,一翻身,便搂着银票睡了。
日有所恨,夜有所梦。
乐无涯梦见自己某日去外面办完差事,连夜返回上京。
路上,他一路迎风疾驰,着急得很,可入了城,他的心便定了,下马执缰,在满城华灯中慢慢前行。
入夜的上京异常喧闹,宝马雕车辘辘而行,乐舞笙歌渺渺无尽。
他在这醉人的三月春烟中,始终不醉,在这热闹里穿行,像个过客。
“……老师?”
乐无涯回过头来,看到了十七岁的项知节。
他牵着马,着一身青衣,束一条额带,正是个大好青年的模样。
二人在料峭春寒中对视。
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乐无涯到底是迟钝了些,看着他呆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少年时那个不知冷热的自己。
他脱口问:“不冷啊?”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失礼:“微臣参见六皇子。”
项知节不等他将礼行全,就伸手一托他的手臂,随后撤回手来:“老师不必多礼。”
他和小七不同,若项知是说不必行礼,那必是在阴阳怪气。
面前的是小六,他说不必,那是真的不必。
乐无涯摆出老师口吻:“去郊外放马了?”
项知节:“去观星。”
“忘了,你从小就好这个。”乐无涯拍拍脑门,道,“老师老了,近来记性不好了。”
项知节:“老师,还年轻得很。”
见他小时候那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跳的毛病已有所好转,乐无涯颇感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项知节牵着马,默默尾随在了乐无涯身后。
乐无涯走出一段,才发现自己得了皇子护送的殊荣:“怎么不回宫去?”
项知节:“先送您回家。”
乐无涯知道,自己这学生话少,因此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口唾沫一个钉儿的架势,推拒也是无用,只需接受便是。
他嘀嘀咕咕的:“怎么喜欢看星星呢?星星有什么看头?”
项知节:“看了,心里安静。”
乐无涯:“你够安静了,再静,就要剃度出家了。”
项知节语出惊人:“以前,想过的。”
乐无涯颇惊异地一抬头。
古往今来,信佛的皇子向来不少,可若真有皇子做出落发出家的壮举,那可热闹了。
一想到皇上的脸色,他就想笑。
他微笑起来:“不会吧?小小年纪,红尘还没看几眼呢,就要看破了?”
项知节说:“因为母亲说,庙宇能清人心,镇邪祟。”
庄贵妃?
乐无涯奇道:“你身上有什么可驱的邪祟?”
该不会是庄贵妃被道香熏迷了心,觉得他这个结巴的症候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吧?
庄贵妃乃深宫之人。
他虽未曾面见,不过她那神神叨叨的行事作风可谓是声名远播。
他依稀记得,庄贵妃是将门女子,却偏偏迷上了烧香祈祷,集福迎祥,性情也孤僻冷淡,简直像是荔枝树上长了颗西瓜一般奇特。
乐无涯:“那她该劝你学道才是。”
“她说,镇不住。”
“三清都镇不住?”
“嗯,镇不住。”
乐无涯有些怜悯,抬手摸了摸项知节的脑袋:“乐师傅也不会念经,不过好在已经是个大邪祟了,应该能吓跑你身上这个小邪祟……”
项知节被他摸了两下,嘴角本要上扬,可当乐无涯的手滑下、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他眉头一皱,将他冷得吓人的手抓在了掌心里:“……老师。”
乐无涯自顾自地嘀咕:“你不信我是邪祟啊,你看,我是狐狸变的。”
他原地团团转了一圈,疑惑道:“我尾巴呢?”
项知节把手搭在乐无涯额头上,那灼人的热度让他一触即退。
随即,他不由分说,拦腰将乐无涯抱起,侧放在了马上。
乐无涯困惑地一眨眼。
项知节一本正经道:“老师的尾巴,被我收去了,回家看了病、吃了药,才能还给您。”
乐无涯抱着马脖子,懒洋洋地问:“我又犯病啦?”
怪不得这样容易伤感。
项知节不答,牵着两匹马,加快了脚程。
乐无涯腰上和胳膊上都没劲儿,眼看着就要往下滑。
项知节及时扶住了他的腰身,思索片刻,扯下了额带,绕着乐无涯的手系了个扣,叫他能更稳地抱住马脖子。
项知节天然体热,微温的额带贴着乐无涯冰冷的手腕,叫他觉出了几分熨帖,索性任由项知节折腾去。
然而,在绑缚时,项知节望向乐无涯的掌心,愣了愣。
乐无涯这才发现,原是自己手掌的皮被马缰磨破了,有两道粉色的嫩肉翻出来,看样子还挺严重。
他许久未曾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娇气了,手也跟着娇气了。
项知节却十足的有分寸,并不多问,把他大致固定好,便继续引马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