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军医拉过他的手掌,用柔软的湿布擦拭他的掌心,话音柔和得一如往常,“抓着了一百一十个,脑袋全部落地。达木奇将军下令,每十颗头用头发结在一起,丢进山谷,祭那孩子。”
……
一墙之隔的地方,孟札正在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当年杀上冉丘山、砍得人头遍地乱滚时的壮举。
何青松等人听得酒都醒了,连连吞咽口水,只觉后脖颈一阵接一阵地过着凉风。
席上,只有乐无涯饮食如常,又要了一碗雪梨蜜水。
见这个文官该吃吃、该喝喝,颇沉得住气的模样,孟札难免好奇:“闻人县令可有什么高见?”
“高见谈不上。”
乐无涯心平气和道:“该再等等的。你们并不知道冉丘山上抢走的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小公子。与其大张旗鼓地打上去,不如先封山,再去找金氏,让他们的主事人出面,把山上所有被绑的人质拉出来,清点一遍,一一核对行程,才能知道是否是他们所为。”
“你们把人杀了,图的是一时痛快。那小公子依旧是生死不知,又得罪了金氏,实是不上算。”
他举起杯子,嘴角微微翘着:“不过,赫连氏现在是景族之主了,得不得罪,实无所谓。”
孟札愣了。
他记得,当初还年轻气盛的自己刚入军营,就因为个头高、心肠狠、打架毒,被达木奇将军选中,去做他的少年卫队。
他才十三四岁,正是不知天之高、地之厚的年纪,第一次便打了个大胜仗,亲手砍下了两颗匪徒的人头。
当他跟着达木奇将军、带着一身血腥气兴冲冲地赶回军营时,达木奇将军被主将唤到了主帐去。
因着产后失调,达樾将军一直气虚体弱,迟迟未能恢复。
得知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濒死、一个丢失的那天,在完成了给赫连彻安排了军医、封锁消息、派人查探恶徒是如何潜入城关等事后,她终是气力不支,倒了下去。
醒转来后,达木奇屠遍冉丘山的消息便递到了她面前。
隔着帐篷,孟札听到了达樾冷静的声音:“……该再等等的。”
“旁人看到你手段这样残毒,大概宁可杀了阿鸦,也不会肯把他送回来。”
“你这样做了,他大概……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少年孟札站在帐外,尖锐的罡风伴随着达樾温柔的声音,让他的脑袋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听着听着,他几乎到了有些惭愧的地步。
他手上的鲜血被风吹干,黏在手上,颇有几分沉甸甸的感觉。
达樾在他们心中,是女神一般的人物。
再苍白荏弱,再缠绵病榻,也是神。
被这年轻县令勾起了过往心事,孟札将洋洋得意的尾巴收敛了起来。
再看这县令时,他愈发觉得古怪。
可究竟哪里怪,他也讲不上来。
那眉眼的走向、神情,似乎都与当年他敬慕的那人……有些相似。
瞧着他的脸,孟札竟有些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揉了揉眼睛。
他已经老到了回顾过往就要感伤流泪的地步了么?
闻人约想一想,开口道:“无论如何,山匪为患一方,早晚要剪除的。”
“这不就是个好时机么。”
乐无涯品着蜜水,悠悠道:“让金氏出面,去找这些土匪谈,他们必定要把山上人质统统放回,收敛老实一阵子。趁这段时日,找具得了疫病的尸体,扔到山上水源边便是了。”
他托着腮,看向面色微变的孟札:“我记得,那冉丘山上的水,是流向金氏那边的,对吧?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闻人约神色微动,看向乐无涯。
乐无涯察觉到他的视线,不躲不避,冲他微微一笑:
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觉得如何?
第39章 斗箭(一)
很快,闻人约便收回视线,眼睫微垂,不知在琢磨什么。
乐无涯不理他。
该让他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免得将来一朝得知,伤心失望得过了头。
他可以欺人、欺世、欺天,但就怕有被骗的人到他面前哭。
说起来实在是够虚伪的。
乐无涯呼出胸中二两浊气,仍是有些不松快,索性站起身来:“劳驾,我去更衣。”
孟札唤来卫队队长,引他出门。
外间起了些风。
在开门刹那,一室浓郁的酒香被清冽晚风吹淡,混着无蝶花素雅的馨香,把人的精神从内到外地好好涤洗了一番。
无蝶花的花香,叫乐无涯的心绪安静了些。
卫队长跨前一步,正要引乐无涯前行,待余光瞥到他们必经之路的一点玄色衣角后,他顿时骇然,收住脚步,不敢寸进分毫了。
那人站得笔直,像是一柄锐利的染血银枪,委实夺目。
乐无涯目光一转,不期然和赫连彻对视了。
那人也定定望着他,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只等着被他看上这一眼。
赫连彻不愿相信怪力乱神、死人转生之事,但他想看看,一个和乐无涯如此相似的人,见到自己,会作何反应。
很快,他看到了乐无涯的反应。
那人倒退一步,像是当胸中了狠狠一箭,猛地弯下腰,带着一点哭音,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赫连彻:“……”
当一阵针刺般的窒闷疼痛毫无预兆地从胸口蔓延开来,乐无涯躲无可躲,痛得差点喊出声来。
他想,完了。
自己难道真的把闻人约的身体带累坏了?
这以后还要怎么还给他?
好在,事态发展并不那么糟糕。
后续的痛楚并没有按照乐无涯的经验连绵而至,而是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来自前世的恐惧、不安和痛苦,化作麦芒,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下。
只和他对视了一瞬而已,就逼出了乐无涯一身薄汗。
卫队长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拦路虎一样横在面前的主上,身后的闻人县令居然又出了状况!
他心焦如焚,刚想要喊人,声音就堵在了喉咙里。
乐无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轻动。
一双脚自远至近,一步一响,在距他身前半步处停住。
只要乐无涯肯往前迈出一步,倒在他怀里,就能有所依靠了。
但乐无涯硬是撑住了发软的双腿,一步不肯向他靠近,任一身冷汗在春风中迅速被吹干。
赫连彻低下头来,看着他起伏的肩膀和微颤的帽冠,探出手来,有种将他的帽冠一把扯下、看他衣冠尽乱的冲动。
一股强烈的愤懑宛若岩浆,在他胸口里翻涌无休。
那个他恨极了的人,这个像极了他的人,都是一样,宁肯自己痛苦万状,也不愿向他求饶低头!
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
他目色微红,神情凶狠地抬起手来——
见赫连彻抬手,像是要给面前这位柔弱的县太爷一个耳刮子,卫队长脸都绿了。
但下一刻,赫连彻有如架鹰一样,将手臂平举到了乐无涯眼前。
既是他主动伸出援手,乐无涯也不推辞了。
他把微微出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起头来,苍白地一笑:“……多谢。”
赫连彻转向瞠目结舌的卫队长:“闻人县令身体不适,还不叫人?”
卫队长如获救赎,扯起喉咙大喊起来:“孟札大人!大人!”
听到卫队长变了调子的叫喊,孟札觉出事情不妙,扔了筷子跑出房来,定睛一看,脸色立时涨红。
……王上不是说不见他的吗?
等他注意到乐无涯身体虚弱、摇摇欲坠的样子,他的脸又青了。
他疾步赶到乐无涯身侧,连汉语都忘了,用景族话一迭声地问:“闻人县令,你哪里不好?”
大虞的县令跑到了景族地界上,突发急病,嘎嘣死在了他的冉丘关,他就算生了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