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把一只凶兽叼回了巢,自是轰动一方。
在敌方驻扎的地方,活捉了景族的一员大将,不仅将他当做货物、全须全尾地运回了大虞,还挣了点钱,带回来了两箱子珠玉宝贝,以乐无涯的年纪和功勋而言,足可表奏朝廷,得厚赏嘉奖了。
被抓后的达木奇不出意外地保持了沉默。
他只有一个要求:他想见见那个把自己抓来的年轻人。
没有父亲首肯,乐无涯自是不能去见。
乐千嶂也在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个被自己儿子绑票回来的敌方将领。
他与裴应商议之时,一直在旁边偷父亲帐中糕点吃、顺便把甜馅塞给裴鸣岐的乐无涯突然开了口:“父亲。”
乐千嶂、裴应、裴鸣岐同时看向他。
乐无涯拍掉了手上的碎屑:“您可有意要攻取铜马么?”
乐千嶂和裴应均是经验丰富之将,一怔之下,已经明白了乐无涯的弦外之音。
他们齐齐露出了惊诧神色。
尤其是乐千嶂,他牢牢盯住了乐无涯,似是第一次认识了他。
裴鸣岐从来是个心直的人,第一瞬是没听懂的:“有缺,你说什么?”
乐无涯站直了身体,舔了舔嘴唇。
裴鸣岐知道,这是他想要讨好人的样子,要做出一副乖巧端庄的模样,才好叫人听他说话。
但他说出的话,却与他阳光明朗、眼睛微亮的样子截然相反。
冷静,明快,又恶毒。
“那位呼延大人告诉了我们铜马的城防布局。在抓到达木奇后,我特意去验了一验,大差不差。看来呼延大人心里有鬼,并没有把那天的遭遇告诉任何人。铜马守军也并不知道城内兵力布局已落入我手。那我们可不可以去攻打铜马呢?若铜马有失,呼延明大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自会求个自保,比如说……”
乐无涯用手指抵着下巴,认真道:“说是达木奇被抓后,投敌反叛,泄露铜马情报,致使铜马失守啊。”
第45章 往昔(五)
乐无涯曾无数次在今后的岁月里,回想起那一日。
提出这个建议时,乐无涯其实颇有些紧张。
他把达木奇绑回来,得到了许多赞誉,却唯独没有得到父亲的夸奖。
如今,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总有那么点贪心,既想要功劳,又想要父亲真心的喜悦和认可。
乐无涯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低下头,用脚轻轻碾着脚下沙土。
若父亲肯多欣喜一些,那么他和小凤凰……
不待他将念头想尽,乐无涯便听到了父亲冷静的声音:“有缺,抬起头来。”
乐无涯抬头,正撞上乐千嶂无喜无怒的目光。
乐千嶂直问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乐无涯不知父亲为何是此等反应,撩袍下拜,据实以答:“回父亲,是孩儿自己想的。”
上面迟迟没有回音。
乐无涯抿起嘴,有些紧张。
良久之后,还是裴应的一声感慨,缓和了帐内紧张的气氛:“后生可畏啊。”
他走上前,一把将乐无涯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家的傻小子,要是有无涯十中之一的好心思,我就不愁了。”
随即,裴应将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搭在乐无涯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和凤游去玩吧。我和你爹再商量商量。”
乐无涯松了一口气,和裴鸣岐并肩告退。
一出帐来,他便迅速扫去了隐隐气沮的神情,对裴鸣岐灿烂地一笑:“走啊,带你去看看我抓回来的大宝贝!”
他笑起来是一如既往的甜和纯粹。
但此时的裴鸣岐有些无心欣赏了。
他闷闷道:“你那招,可够毒辣的。”
裴鸣岐印象中的乐无涯,是娇气、聪敏、良善、心思灵动的。
没有一个乐无涯,能和眼前的乐无涯对得上号。
裴鸣岐视线略有躲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一个他。
乐无涯不笑了:“你什么意思?”
裴鸣岐不语。
乐无涯没想到,自己的一腔好心,居然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若换作别人,他才不在乎。
偏偏是小凤凰!
他将裴鸣岐拉到僻静处,在他眉间狠戳了一记:“兵不厌诈,咱们从小学的东西,你全忘光了?两军交战,本就是弄奇用险、死生之道,这次是他落入我的手中,若是我落入他手中呢?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冷上脸了?”
裴鸣岐不至于那么幼稚。
他当然知道对敌人要残忍。
他知道两族交战,为止兵戈,该当无所不用其极。
但裴鸣岐不是乐无涯的附庸,他有他的想法。
在他看来,达木奇身陷敌营,不改其志,是个忠直之人。
乐无涯能这样在谈笑间给他安上一个叫军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恶毒罪名,这让他没法不感觉陌生。
他与乐无涯的想法,居然达成了莫名的一致。
若换作旁人这样毒辣,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偏偏是小乌鸦?!
乐无涯心中则有他的一番计较。
如今皇上,年少即位,前三十年把尘世的福都享尽了,穷极无聊,便早早开始盘算死后的事情,不问朝政,一心向道,唯愿飞升。
太子执剑监国,迄今已有十数年。
乐无涯心知肚明,但凡帝王,或多或少会忌惮掌兵之人,裴家妈妈刚怀上小凤凰,便被要求携子入京,这其中,究竟是皇恩浩荡还是圣心幽微,甚是值得揣摩。
大虞如此,景族恐怕也不能免俗。
肝胆相照之人,能做诤臣能吏,做不得帝王首领。
见裴鸣岐闷闷不乐,乐无涯环顾了四周,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在景族,达氏与赫连氏是一家,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达木奇若投敌,赫连家必受牵连。此次派来巡边的那个草包姓什么你还记得吗?呼延!呼延是景族大姓,乃是王族之人,他特意向我透露达木奇消息,别告诉我你不知此为何意!达氏与赫连氏,必是被呼延氏忌惮了!”
“我若能挑拨得手,达氏和赫连氏一起没落,那功劳比捉一个小小的达木奇可要大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见裴鸣岐还是木头木脑的不讲话,乐无涯险些被活活气死,恨恨瞪了他一会儿,索性一脚狠踹到了他的膝盖上,趁他吃痛地一弯腰,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裴鸣岐见他气狠了,也心生不忍,忙单脚蹦着去抓他,却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乐无涯跑到校场,小心眼发作,对着靶子射了一百枝箭,还是余怒未消,颇想把裴鸣岐的凤凰羽毛给扯个精光。
天狼营众人都晓得小将军脾气不好。
那张嘴生得红润俊俏,骂起人来也凶得很。
虽然不是那种日·爹捣老子的粗鲁骂法,但胜在语速快,兼之妙语连珠,挨一句骂,还没想透是什么意思,下几句就又密密地砸下来了。
往往一通骂挨下来,能出一身淋漓大汗。
后来,他们也学乖了。
只要乐无涯生起气来,他们都统一地退避三舍。
全天狼营上下,只有姜鹤最不怕他。
一来,他脑子转得慢,小将军拐弯抹角地骂他点什么,他听不大明白。
二来,他知道生闷气和练箭过度,对身子都不好。
“乐小将军。”姜鹤走上前去,打断了乐无涯的射兴,“那个达木奇,还说要见你。”
乐无涯不大想骂人,专心瞄准靶心:“不去。”
姜鹤耿直道:“哦。”
他也不走,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筹谋着如果一把抢过他的弓,转身就跑,乐无涯能不能追上自己踢他的屁股。
可乐无涯一箭搭上弦去,迟迟不射。
他突然问:“为什么达木奇总要见我?”
姜鹤正在跑神,半晌后才明白乐无涯这是在问自己话,老实应道:“不知道。”
“他说什么没有?”
“没听说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