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少觉今天怪怪的。】
“我……”
乔肆下意识开口想要打破沉默,说了第一个字后却发现脑子里还没想好说辞。
【什么恨不恨、怨不怨的……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而且还披着马甲问,简直太狡猾了,万一我不知道他是皇帝,万一我就是个普通路人,岂不是中计了?】
乔肆在心中碎碎念着,似乎颇有不满,但眼神飘来飘去,不小心又撞上殷少觉两次之后,吵闹的心声就没来由地熄了火。
【可是……现在不说的话,或许真的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吧……】
乔肆垂着头,用勺子拨弄着碗里逐渐凉了下来,变成膏状的小米粥,犹豫措词之间,窗外已经传来午时已到开始行刑的声音。
一次斩杀十个人头,上场的也就是两个刽子手,砍头的声音、百姓的议论声、囚犯临死时的颤抖痛哭声和在一起,乔肆张望出去,发现其中一个砍到第三个人头时便有些吃力,两刀才把人头砍掉。
似乎是卷刃了。
他收回视线,懒洋洋的没了兴味,不再继续看下去,低头喝了一口茶。
“……我其实,最恨的还是乔家人,你也听到了,他们作恶多端。”
察觉到他的话语未尽,殷少觉拿起茶壶,沉默着给他续茶水,没有出声打扰。
“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我,谁想害我,我都清楚,谁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逃犯、没办法好好过日子,我也清楚。”
乔肆望着乌央乌央围观的百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有两个人能听到,
“你看,那些人也一样,他们知道害死自己亲人、夺走自己金钱、横行乡里的是乔家人,不是皇帝,所以只要皇帝肯杀了这些恶人,他们就会高呼皇帝万岁万万岁。”
殷少觉也听到了,他追问道,
“但他们毕竟只是寻常百姓,只求公允。”
“是,我确实不算寻常百姓,寻常百姓哪里会像我这样出手阔绰。”
乔肆笑了笑,继续指向另一边,在围观百姓的稍远处,茶坊外摆放了些许桌椅,一些书生模样的人也来观刑了,
“那些人也会骂皇帝,会称赞皇帝,他们表面是书生,其实有的已经高中,有的是年轻的官员,打扮成不起眼的样子来看看,他们心中有抱负,盼望着皇帝贤明爱才,所以看到这样的世家被清算,他们也高兴,反之,就会忧心皇帝是否听信太多谗言、或是能力不足了。”
他缓缓总结道,“因为有理想抱负、因为有需要,所以会更关注皇帝的一言一行,要么忠心耿耿,要么心灰意冷。”
“那么,你呢?”
殷少觉问他。
“我……”
乔肆被问着,神色却流露出一瞬的恍惚,“我啊……我哪种都不是。”
他忽然想起了初来此地时。
确实有过理想,甚至是非常不切实际的中二病式的理想,希望世界走向大团圆结局。
但他不过是外来者,实际上对这些的感触并不深刻,也不会因为仕途不顺就太受打击。
他只是想看到好结局,就像是一次次在游戏中打出的完美通关。
本以为不求名不求利,人生会更顺畅,却没想到恰恰相反,好结局才是最难求的。
“要说没有怨过皇帝,那是不可能的,”
乔肆说着,言语中却掺着笑意,“但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什么错处,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太多不该有的期望。”
“不但期望他是明君,还期望他是个好人,期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多听我说一句话,得到了眼神,便想要得到更多信任,他不肯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那也好,见不上面也好,”
乔肆的双眸低垂着,目光逐渐放空,像是透过窗外吹来的风感受到了皇宫深处经年累月的寒冷,手指逐渐变得冰冷而僵硬,
“最后又反过来怨他,既然不肯重用、不肯信任,为何不直接……”
【杀了我。】
【乔家的人质想要多少都能有的,乔政德送我进宫的时候……根本就没想着让我活着出来。】
【不是我,也能是别人,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然后以此作为工具去嫁祸晋王或别的人。】
【可为什么只是软禁……为什么永远只是软禁?】
【为什么让我远离一切,只能看着、活着,像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与其被软禁,不如杀了来得痛快,省得我还要自己想办法。】
【为什么不肯杀我,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皇帝,你应当在我进宫的第一日便杀了我的。】
想着想着,乔肆骤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殷少觉,却不是前几世的殷少觉了,到了嘴边的话语骤然停顿。
【不能再说下去了,这样就够了。】
有些话,兴许会永远憋在心底,又或是永远无法向当年的人问出,但能说出口来,便好过永远尘封。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试图从里面摸到更多温度,却还是指尖僵硬,几乎微微发起颤来。
“除了当今圣上,还有谁能如此杀伐果断,又如此仁慈爱民,就是因为这样……我真的怨过他,”
乔肆说着埋怨的话,声线却温和柔软,像是无奈般带着叹息,
“但后来我发现,是他容许我这样怨下去的,是他不肯直接杀了我,才让我始终心存妄想。”
为了防止殷少觉对他的身份起疑,乔肆又打了个补丁,真真假假地说道,
“听起来很荒谬吧?但这些过往,皇帝本人已经不记得了,他永远都不会想起来这些。”
【这么一想,真是无辜啊殷少觉,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做错,莫名其妙就被我在心底蛐蛐了好多年。】
【还好,还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还好你终于肯给我一个痛快了。】
【就冲这个,你就永远是我心中最棒的好皇帝!】
他举起茶杯,微微不稳地举着冷了的茶再次和殷少觉碰杯,
“至于现在嘛,一切恩怨皆两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乔肆一直自顾自说着,只图个心里畅快不憋闷,完全没注意到殷少觉是什么神情,也未察觉对方是如何一口咽下那杯冷茶,又在沉默片息后开口。
“什么是恩怨两清?”
殷少觉缓缓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什么叫‘不这样’了?”
“就是说不难为他了嘛,我是顺利也好不顺也好,不能总指望他,得自食其力,这样呢,也就不会因为他不理我就不高兴还埋怨他了。”
乔肆觉得现在自己这样的心态简直太阳光、太积极、太健康了,哪里是一个通透可以形容?简直是看破红尘!是告别内耗、正视人生命运!
想着以后不再一直想着在殷少觉身上下功夫,他忽然就感觉人生都豁然开朗了!就连刺杀不成都不算什么了,他以后可以重生一次就刺杀一次晋王呀!
“那我应该恭喜你。”
“嘿嘿,客气客气~”
乔肆看他还是很沉默,以为他还在试图回忆‘封时’是谁,忍不住笑了笑,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了,那十个死人的尸首也都收走了,下面也散了吧?今天就不喝酒了,明日再约如何?”
【明天可是二十个人啊!】
“……”
殷少觉点头,“好。”
乔肆见他也没有意见,掉头就走,迅速下了楼梯。
刚刚下来,他就在酒馆一楼的大门口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