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谈话结束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终于送走太后和玄放,殷少觉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发觉怀中的人已经闭上双眼,呼吸均匀地睡熟了。
他倒是舒服。
殷少觉直接将自己的袖子抽出,先一步下了床榻。
汪太医也在此时走了过来,他本想叫乔肆快起来,却在见到人熟睡之姿时笑了出来,摇头道,
“乔肆这孩子,看着真不像是乔家人。”
殷少觉却是立刻反问他,“为何?”
“看着怪没心眼儿的,心里的想法啊,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汪太医已经多年没关注朝中局势,并不知道近年发生过什么,便只当是随口聊,凭着自己的直觉笑着说道,
“天真,善良,还很信赖陛下,不然也不会这么就睡着了。”
汪老不知不觉想起了往事,摸了摸胡须,又放低了声音嘟囔道,“难怪先帝也喜欢他。”
“……是么?”
殷少觉不置可否,也看向乔肆熟睡的模样。
他无声嗤笑,很快收回视线,重新看着手中的奏折。
倒是忘了,旁人可听不见乔肆脑海中那些大胆放肆的言语,更不知道这少年如何千方百计地想弑君。
除了心大些、笨了些、怕疼又胆小,哪里不像乔家人了?
年纪轻轻,便如此擅长做戏说谎,不但骗了父皇的宠信,短短三日,就连汪老的偏爱都骗去了。
汪太医抬头,乍然瞧见皇帝的脸色,却是心下一沉。
他不该提先帝的,也不该这样想当然地忘了乔肆是个乔家人。
他是看着殷少觉长大的老太医,在皇帝尚且还是皇子的时候,因母妃的缘故在宫中不受重视,没少吃苦。
汪太医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是如何一路走过来,又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同样的,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帝王心的不留情面。
他叹了口气,望着乔肆安睡的脸,心生不忍。
乔肆看似立功诸多,实际上却知道了太多秘密,还被疑心重的皇帝忌惮着。
若是皇帝并非真心宠信乔肆,那这孩子如今的处境……恐怕不太好了。
做大夫做久了,便越发不愿看到自己费心费力医治的人转头又死于非命。
“陛下……”
他知道劝告无用,并未劝说任何,只是询问一个答案,
“您确实希望我治好他的,对吗?”
只要皇帝是真的想治好乔肆,就说明至少在这件事平息之后,短时间之内,皇帝还不会要他的命。
殷少觉从奏折中抬头,不置可否,
“汪老,只要你好好研制出解药,他就不会有毒发身亡的那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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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是夜。
宫外,京城,月明星稀。
刘疏奉旨秘密行事,布衣布履书生装扮,唇上还贴了假胡须,任谁都不敢认这是朝中新贵吏部侍郎。
此时早已宵禁,只是巡防不严,刘疏只循着城中暗巷倒也畅行无阻,他循着一个特殊的记号一路行来,终于在一处院墙后发现了陆晚的标记。
那标记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很容易被人忽略,但当时乔肆画给他的时候,他便认定标记的主人一定是自己的弟弟小满。
那是一个仿佛被咬了一小口的满月图案,但被屋顶笼罩着。
小时候,他和弟弟在地上画画,他画了繁星,弟弟画了月亮,就是这样的。
他问小满,月亮的上面是什么,弟弟说是屋檐。
弟弟小时候身体不好,晚上总会惊醒,醒来的时候,便会透过窗户看夜空,看屋檐下的月亮。
月至中天,清光泄入高墙,涂鸦般的记号和记忆中儿童用树枝划过的圆润笔迹重合,刘疏心如擂鼓,猛地站起来向标记指示的方向跑去。
眼前是一处萧萧院落,门庭寥落,久无人居的样子。难道是找错了地方,弟弟……小满他已经不在此间了吗?
刘疏无声叹息,他伸手搭上门扉,岁月灰尘被拂去,门竟然并未上锁,吱呀一声向内滑开了。
小满他这些年是如何生活的,浪迹江湖,可有片瓦遮头寸地容身。
刘疏走进了这座小院。
电光火石间,刘疏惊觉身后不知何时有人靠近,正要回首去看,颈侧贴上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霜锋。
“别动,”剑客声音也如剑锋冷峭,“谁派你来的?”
“……小满?是你吗?”
刘疏心神俱颤。
剑锋还横在颈边,他却恍然无觉,从怀中拿出一个半截的玉佩,直接转过身去,看向持剑的侠客。
他摘下脸上的胡须伪装,眼眶发红,几乎落泪,“是我啊,小满,我是哥哥。”
月光落下,照亮了躺在掌心的玉佩。
剑客没有说话,只是在看到那玉佩时忽然收了长剑,他呼吸忽然就乱了,连忙也从怀中摸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半截玉佩。
陆晚的心脏猛然狂跳起来。
多年以来,无论对上多么凶险的状况,他都不曾慌神失措,如今仅仅是一枚玉佩,却险些让他连剑都抓不稳了。
他干脆将长剑丢下,上前一步,亲自握住那只手,小心翼翼的、仿佛怕碰坏了一般,将两截玉佩放在了一处。
一度摔成两半的玉佩,如今终于重新拼合到了一起,严丝合缝,圆润瓷白,犹如天上的一轮满月。
他颤声,“哥……”
竟然是真的。
他竟然当真重新与哥哥重逢了。
陆晚松开玉佩,重新抬头,仔仔细细望着眼前的亲人。
他也有些失了冷静,“前些日子,我才刚刚得知你如今身份,他们都说你被关入了天牢,我便去天牢寻你,却听说……”
说着说着,陆晚竟是说不下去了,强行忍住了哽咽,“我还以为,哥你已经……”
“我没事,我没事的。”
刘疏连忙解释,还捡起一旁的长剑递给他收回剑鞘。
他也在看陆晚。
多年未见,他的小满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瘦弱稚嫩,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那双眉眼里像是淬了霜雪,锋锐逼人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爹爹。
为了让陆晚放心,他连忙解释道,
“陛下暂时赦免了我,给了我戴罪立功的机会,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陛下?戴罪立功……你在为那偏信神鬼不问朝政的昏君做事?”
提到皇帝,陆晚的神情中立刻透出嫌恶,他本就嫉恶如仇、最看不惯那些虚伪的官宦,这些天也没少听到京城中的风言风语,据说皇帝不但召见了擅长炼丹的方士,还开始沉迷鬼神之说,
“他如今只知道修建祭坛,炼制仙丹,哪里还有需要你来帮忙做的事?”
“和那祭坛没关系!小满,我并非是苟且偷生之人,也绝非愚忠之人,此事还有内情,我……”
刘疏急切地解释起来,但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话头,
“有些事我不便透露太多,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晚皱眉,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呼吸急促了些,“哥你还活着就好,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此事怪你?”
“不是这样的。”
刘疏也有些着急,反手也握住陆晚的手腕,“陛下他贤明仁德,心系天下黎民,我这番出宫,一是为了能见你一面,劝你尽快远离京城,二便是要尽我所能为陛下效忠,恨不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
听到这样的字眼,陆晚死死盯着亲哥的面庞,眼神微变,缓慢地将这四字在唇舌间仔细咬碎,“哥,你我失散多年,好不容易得以重逢,便是为了再一次生离死别么?”
此时,刘疏也明白自己说的话有些过于残酷,太过缺乏信服力,他只得轻叹一声,垂眸避开弟弟质问般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