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牢门口时,殷少觉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已经走了十步,再走一步,就要听不清乔肆的心声了。
意识到自己在默数步数,殷少觉缓缓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手隐在袖口内,用力攥握成拳,借掌心的刺痛恢复冷静。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号施令,他却险些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
殷少觉重新睁开双眼,眼角因充血而爬上细细血丝,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
他的脚步沉重急躁,越是向外走,便越是气息冷冽,直到转过拐角,走到了乔肆也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才再次开口。
“把人转交宗正寺,由专人看守。”
刑部尚书立刻接旨,并恭送皇帝离开。
刑部门口,季公公双手为皇帝撑着伞,一路将人护送到了轿辇前方。
冰雹落得似乎更多了,路边都能看到一片片的冰块砸在雪地里。
只是片刻功夫,天地已经开始铺上一层绒绒的白色,与红色的砖墙衬托出鲜明对比。
殷少觉站在伞下,似是终于被寒风吹得清醒了几分,缓缓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
他垂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处不知何时已经被指甲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泛着细微的刺痛。
季公公见众人都等着,小心翼翼在一旁询问,“陛下,外面寒凉……要上轿辇吗?”
随行顺道一起来的王太医、一路上都在忐忑自责的暗卫乙一也都投来视线,看看皇帝,又看看陛下不走就不敢关闭大门的刑部,几番欲言又止。
王太医大着胆子凑过来,还伸长了脖子往刑部里张望,似乎是在疑惑,陛下不是来捞人的吗?人呢?
可他看向皇帝,却是猛地心惊。
陛下的脸色好糟糕!
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用问询的视线看向季公公,公公也是不敢说话,只使了个眼色,轻轻摇头,示意他千万别问。
没想到他这么一暗示,王太医反而睁大了眼睛,显然完全误会了季公公的意思,直接就冲动地上前一步,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陛下!!”
王太医一嗓门震声喊出,几乎就要带了哭腔,“陛下开恩!诏狱湿寒,乔大人本就旧疾未愈,若是留在这种地方身体一定会吃不消的!他还年纪小不懂事,您千万别生他的气!”
殷少觉转过头来,垂眸看向忽然开始为乔肆求情的王太医。
王太医看起来非常紧张焦急,像是误会了什么,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要让乔肆留在这里吃苦头,一旁的季公公也紧张不已,像是怕他随时发怒。
真是怪了。
殷少觉嗤笑一声,竟是脱口而出,“王永济,这么关心乔肆,就进去陪他。”
“啊?陛下,臣……臣……”
“滚吧。”
殷少觉一挥手,立刻就有侍卫动手,拽着顿时吓软了腿的王太医往刑部里面拖,
“还有乙一,跟着一起去,没有朕的命令,不能离开他身侧半步。”
“……是,属下明白。”
吩咐完了,殷少觉才像是终于呼出一口气,动身进了轿辇。
陛下终于肯动身回宫了。
刑部大牢里,王太医一路呜呜哭着,如丧考批地进了牢房大门,乙一也在他身后沉默地跟着,然而在他询问“我关在哪里”的时候,却听刑部尚书满脸疑惑地“啊?”了一声。
“大人在说什么?您不是来接侯爷的人吗?”
“啊?”
王太医和乙一都懵了。
一番解释后他们才反应过来,陛下早就下旨让乔肆转交去宗正寺了,甚至只要了乔肆一人,这些在牢里面不是哭天喊地就是骂骂咧咧满嘴污言秽语的旁支亲戚们,还都要留在这里继续待审。
王太医张了张嘴,表情逐渐无语。
“陛下怎么刚才不说啊!”
和乔肆在一起待久了,他都染上了口不择言的坏毛病。
乙一也听麻了,只提醒道,“大人慎言。”
“哎呀真是的……”
王太医直觉被陛下耍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认命去给乔肆诊脉去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有些吩咐不用他说得太清楚,他们自然就知道被派来是做什么的,刑部尚书也明白了陛下对乔肆的重视,无论这两人要什么东西都仔细备好,连转移犯人用的马车都换成了最好最舒服的轿子。
……
殷少觉回到宫中的时候,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来客。
踏入御书房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屋内另一人的气息,只是故意按兵不动,等人现身。
果然,季平安刚被他支走,房门一关,锋利冷白的剑尖便突然朝他刺来。
殷少觉没有动,剑尖也果然极有分寸地停在了他的面前三寸处。
他冷着脸色,从容不迫地看向持剑之人。
“陆晚,你不敢动朕。”
“呵,昏君。”
陆晚压着声量,面带怒容,果然没继续出手,但也没收起长剑,
“忠心耿耿的良臣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倒是躲在宫里轻松惬意!!”
除了乔肆,鲜少有人胆敢当面如此出言不逊,换了别人,此刻怕是已经人头落地。
殷少觉几乎是本能地冷冷瞥视过去,眼底泛起不带温度的杀意,但下一刻,却发觉陆晚握着剑的手都用力到泛白,似是隐忍着什么。
耳边传来口不择言的怒斥,“乔肆那么信任你,若是他死了,你的良心能安吗?!”
在乔肆的名字喊出的瞬间,殷少觉近乎呼吸一滞,汹涌的愠怒杀意也如潮水般褪去,连神情都闪过一瞬的空茫,将一切能够辩驳训斥的话语冲刷殆尽。
他沉默地望着陆晚,望着眼前正在为乔肆的安危焦急上火的人,一双眸子在暗处黑沉沉看不出喜怒。
陆晚见他不说话,也不反驳,更加恼火起来,
“你甚至没有给他留一条退路……昏君,现在你终于得偿所愿了是吗?!你终于能够一箭双雕轻松除掉所有隐患,可以稳坐龙椅了?!”
“现在好了,全京城都知道了乔肆的罪行,人都关进牢里了,你也终于可以在龙椅上高枕无忧了,狗皇帝,你以为抓人的是刑部、劝你处斩的是百官,你就不是害死他的刽子手了吗?!”
殷少觉微微呼出一口浊气,声线微哑,“朕没有。”
陆晚还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如何差到极致,他气得内力也灌注剑身,令长剑震颤发出嗡鸣,
“还说没有?装什么贤明仁厚……昏君啊昏君,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忠心耿耿,愿意为你铲除一切阻碍,又心甘情愿为你赴死的人,你其实心中高兴得很,庆祝还来不及吧?!”
话音落下,陆晚却没有等到皇帝的恼羞成怒。
殷少觉被他的长剑指着,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底仿佛在望着他,视线又像是早已不落在他的身上。
他喃喃自语了什么,陆晚没有听清。
但这样的皇帝实在太过反常,反常到他几乎无法继续发泄心中的怒火。
又是一声自言自语,这一次陆晚终于听清了。
“原来是这样……”
殷少觉听着他的控诉,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陆晚的身上,自顾自地喃喃思索了起来,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连呼吸都变得克制。
怪不得乔肆认为他应该高兴。
怪不得……他会变得如此不冷静。
“呵……”
殷少觉终于想通了一切,胸膛深处也仿佛有滔天的浪潮翻涌不止,愠怒也好、焦躁也罢,一切终于寻到了本该有的去处,化作一声自嘲的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