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宴会厅里,只剩下凌谦。
水晶吊顶下,一地狼藉。
凌谦终于没忍住,一脚踹翻了身边的长桌,香槟塔轰然倒塌,晶莹的液体淌了满地,反射着剔透的光。
到底是谁在算计他?!
凌谦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本该被丢进海里喂鱼的陈宏,走失的温茹雅,还有今晚原本应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到底是谁!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冲刷着窗户,玻璃上印着他无能狂怒的脸。
蜿蜒的水痕,同样冲刷着郁燃的面孔。
温茹雅和保安在他身侧。
离开宴会厅的路上,偶尔能看见一束束远光破开雨夜,飞快缩小,消失。
那些鱼贯离开会所的豪车上,坐着数位盛装出席的宾客。
他们收到凌谦的邀请,得到顾雁山会出席的消息,装着对凌谦的羡慕和嫉妒,碰杯恭维时或许都在想他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能让顾董另眼相待,最后带着一肚子八卦乘兴而去。
根本不用等到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人尽皆知。
会所的侍者、保安,就连根本不在现场的厨师和保洁,都会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绘这一段豪门秘辛。
所有人都会知道,裴宴安和温琪雅当年那场意外是凌家一手造成的,他们逼疯了温茹雅,而她又是个当众杀人的疯子。
甚至郁燃和萧亦清,都会成为他们的谈资。
为什么明明裴知璋就在他们身边,却一直宣称走失?为什么将裴知璋当做亲生儿子养大又突然捏造一对父母?突然找回的萧亦清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当年为了留下裴家的孩子特地弄丢了亲生儿子?
他们想从裴家得到什么?今天凌家拥有的这一切,又是怎么来的?
即使凌谦明天给这一切都抬出完美的理由,给陈宏云瑞华都安上无法挣脱的罪名,用“精神病”三个字彻底将温茹雅禁锢住,都无济于事。
一切流言蜚语,都会成为撬开真相的铲子。
郁燃知道,明天顾氏会从凌氏撤资。
顾雁山没有说过,但他会那样做。
在凌氏能给他提供利益时,他都能弃如敝履,更别提其丑闻缠身之时。
当凌氏被顾雁山抛弃,就再也没有什么观望,多方撤资和解约只会纷沓而至。
丑闻或许不能毁掉凌谦,但是会毁掉凌氏。
如果一切都在这里结束的话,那么被顾雁山抛弃的,还有郁燃。
就像他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平淡,了然,且乏味。
他不介意替郁燃搭桥,就像他亲手指导他用枪一样。
他享受狩猎的过程,即使猎手不是他本人。
而这个结局,或者可以说,明天顾氏的撤资,是顾雁山对于郁燃这个宠物短暂讨他欢心的最后的奖励。
郁燃在他面前就是一张白纸,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顾雁山都能轻易看透其中目的。
但既然这场游戏是郁燃开始的,那么也只有他才能提出结束。
包括顾雁山,郁燃不允许他退场。
他自以为他睥睨一切,但他不知道郁燃对凌家到底有多恨。
避免重蹈覆辙是给顾雁山的说辞,而他真正要毁掉的,根本不是凌氏。
没人会比他更了解凌家的每个人,他只需要轻轻抛出饵,自有鱼儿上钩。
不知道那雨夜里,一束束的远光灯里,哪一束是逆行往上的。
-
温茹雅靠坐在沙发上,膝上搭着毛毯,歪着脑袋睡着了。
她身形消瘦,脸色惨白,枯枝一样的手紧紧地握着郁燃的手不放。
指尖发白没有血色。
因为睡得不安慰,她的眼皮不停颤动着。
郁燃静静注视着她,缓缓抬手,握住了温茹雅的脖颈。
她很瘦很瘦,脖子细得他一手就能握住,掌心下的皮肤温热微凉,稍微用力按下去,温茹雅就会因为轻微缺氧而挺胸仰头,气管扩张明显,拇指下的动脉像心脏一样跳动着。
他能轻而易举地掐死温茹雅。
就像温茹雅曾经按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那样。
屋里非常安静,郁燃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
最后他松开了手,什么也没做。
温茹雅睁开眼睛:“不杀我吗?”
她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郁燃一愣。
温茹雅抚上郁燃的脸,指腹眷恋得摩挲着他脸侧,她好像在这一刻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端倪起他的模样。
“长大了,”她说,“小琪,你和他的孩子,长大了。”
“像妈妈,也像爸爸。”
温茹雅透过郁燃,望向时光里的旧人。
她的指尖停在郁燃眼皮处,那里长着两枚红色小痣,温茹雅看着他的眼睛。
“当时在医院,是你先抓着我叫妈妈的,你不记得了吗?”
她目光迷离起来,抓着郁燃的手:“我是妈妈呀。”
从清醒到再次失去神志,郁燃任由她摆弄,全程都没有出声。
温茹雅晃着他的肩膀,殷切地让他叫妈妈。
郁燃只是看着她。
温茹雅那句话,突然敲开了他记忆里某扇紧闭的门。
那是一个恍然的午后,小小的郁燃茫然地坐在一片白茫茫中,好像有阳光落进屋子里。
好像有风,因为窗边的白纱在轻轻摆动。
好像也有小鸟的啾鸣。
但一切都仿佛离他很远,他好像睡了很长一觉,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
甚至好像连脸都是模糊的。
然后有人推开了门,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编着漂亮辫子,长得好眼熟好眼熟的人。
她好憔悴,眼下黑黝黝的。
郁燃望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一个称呼跃至唇边。
“妈妈?”他下意识开口。
女人浑身一震,看他半晌。
郁燃不由歪头,不是吗?
可为什么她熟悉得就像妈妈一样?
下一刻,女人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和郁燃脑海中那个属于“妈妈”的模糊影子重合在一起。
“嗯,妈妈在。”她在郁燃额头落下一个吻。
郁燃扬起懵懂的小脸:“妈妈,我叫什么名字,我突然忘记了。”
“……凌叶。”
……
郁燃小时候生过一次病,说是发烧家里没发现,送去医院细菌感染,昏迷了一个月,醒来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因为妈妈好像和模糊的记忆里一样,他对于仿佛不存在于记忆里的哥哥和弟弟,并没有什么排斥。
原来是他将温茹雅错认成了温琪雅。
记忆里,在那个地下室,是他为了刺激温茹雅,在她嘶吼中偏执地一声声叫她“妈妈”。
虽然看不见,但她崩溃又破防的声音都会让郁燃感到几分舒爽,即使这点微妙的爽意要用他遍体鳞伤去换。
后来温茹雅比凌羲和萧亦清更先搬离凌家那栋别墅,漫长的三千天里,郁燃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偶尔问上凌谦一句,他也只是说:“她不再来伤害你,不好吗?”
郁燃就不再说话了。
但是有时候,他又止不住地想起“妈妈”。
这个词,好像总是和灿烂的阳光、盎然的草地联系起来的。
他记得妈妈弯腰刮他鼻尖,长辫茸茸的发梢拂过脸侧,很痒,他会忍不住偏头,妈妈就会捏着发尾,小扫帚似的扫他的脸和脖颈,两个人咯吱咯吱笑成一团。
他也记得午后妈妈睡在躺椅上,一摇一摇的,手里的书滑落在地,啪嗒一声。他偷笑着捏着水彩笔在妈妈脸上画小人,睡着的妈妈会突然睁开眼睛,把来不及逃跑的他按在怀里画个大花脸,然后他窝在妈妈怀里,摇啊摇,妈妈身上香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