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相对应的,他越对所有人不设防,越让早已深陷地狱的谢英恨得牙痒,时刻想质问上天——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凭什么他不用背负罪恶活着?
“轻舟,其实本宫很清楚,你这次是气糊涂了。”见江望渡不语,谢英的口气一下子软下来,握住他的肩膀道,“你说得对,孔世镜有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钟昭的事我也可以不怪你,只要……”
他想说只要对方以后不再扯谎,像一开始那样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今天和从前发生的一切他都能翻篇。
堂堂东宫太子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江望渡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谢英满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语调里面透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你也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镇国公对你与父皇对我并无不同。”他注视着沉默的江望渡,脸上慢慢出现解决了一个麻烦的放松,言语愈发肆无忌惮,“何必在我面前扯什么家国大义,那都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一样的人,等有一天我坐上那把椅子,镇国公之位就是你的,江望川以前把你从照月崖上推下去,你到时候大可以也……”
谢英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里,神情逐渐变得陶醉,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江望渡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沉声道了一句:“三年。”
“……”他回过神:“什么?”
“我说,三年。”江望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退几步道,“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做你的东宫太子,再也不做去年会试时那样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替你周旋三年。”
闻言,谢英的面色扭曲了一瞬,江望渡表达的虽然仍是站在他这一派的意思,话里话外的隐喻却是三年后就会弃他于不顾。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嗤笑一声道:“江望渡,你以为……”
“我从来没以为什么。”江望渡再次打断对方的话,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是你一直以为我急着去军营历练,急着带兵攒军功,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甚至目的是急于摆脱你;我说愿为殿下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江望渡慢慢走到门口,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殿下,卑职自知位低力弱,纵然竭尽全力也很难给殿下太多帮助,但您睁开眼看看,现在您除了卑职还能指望谁?”
话落,他不在停留,径直走了出去。孙复见状忙撑着一把伞上前,那边宋欢也带着张霁走了过来。
“殿下近来不顺,难免急躁。”
东宫里的人不少,最得谢英眷顾的就是宋欢,她话里隐隐透出几分女主人的派头,“大人勿怪,挪步偏殿包扎一下吧。”
“多谢才人。”江望渡额上的口子已经止住血,他没有报喜不报忧,这点伤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提着药箱的张霁:“也多谢张太医冒雨赶来,我的伤真的不重,请您快些回去吧。”
“才人派人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东宫门口了,算不得特意为大人而来,说来也实在凑巧。”张霁朝他摆手道,“所以这冒雨二字着实不敢担,大人不必挂心。”
江望渡听罢点了点头,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张霁是在谢英封太子后开始侍奉东宫的,且只效力于谢英一人,以前他想请张霁为自己娘亲诊脉,尚且需要谢英点头,没道理谢英还没发话,宋欢派去的人刚到半路,他就已经开始往这边走了。
书房久久没有响动传出,江望渡打量着谢英应该不会在短时间内出来看他们都在干什么,站在伞下犹豫半晌,索性问了出来:“既然只是凑巧,那您本来是……”
“江大人近来少来,或许还不知情。”未等张霁答话,宋欢就在旁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自己的小腹解释,“我进东宫已有两三年,却一直不曾有孕。殿下就为我请了张太医调养身体,上门无需通传,现下正好是复诊的日子。”
说完,她又将头转向张霁,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也亏了张太医,天气坏成这样也赶了过来。”
江望渡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对宋欢跟自己说这些事的行为,产生了一丝微妙的不适应。
尽管都是谢英这边的人,但按理说,宋欢就算得知他是断袖,也不该熟稔地跟他话这种家常。
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像哪家主君的宠妾对麾下臣子,倒有点像亲人,显然交浅言深了。
他再次婉拒张霁想给自己看诊的请求,开口道:“下官告退。”
“江大人慢走。”宋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有些不妥,表情稍显尴尬,同样没了阻拦的意思,说完这一句就招呼张霁先走,自己深吸一口气,转头进了书房。
另一边江望渡离开东宫,总算坐上了孙复提前备在外面的车。
如今雨下得太大,就算打了伞也难免会被淋到,孙复掏出一方帕子去吸他衣服上最湿的地方,又忍不住将视线往人额上飘。
“公子的伤虽然不重,但在雨水里泡了这么久,说不定会感染。”他的语气里难掩担忧,“您说您来都来了,也无所谓多待一会儿,怎么就没答应张太医……”
“怎么没所谓?”江望渡挡开对方的手,总算卸下在东宫书房里戴在脸色的淡然面具,显出几分疲惫与无法言说的痛苦,抬起一条胳膊盖在了自己眼睛上。
孙复顺着他的意收起了手帕,还在碎碎念:“等一会儿回去了我要给您请个大夫,这么忍着可不行,如果大夫不来我就……”
江望渡蓦地轻声道:“钟昭。”
“什么。”孙复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
江望渡把手放下来,嗯了一声道:“我想见钟昭,就现在。”
——
钟昭把自己在乾清宫听来的话讲给谢淮和谢停后,就婉拒前者留他吃饭的提议,坐马车回了家。
虽然外面雷雨大作,且已经过了饭点,但因为水苏一直没回来报钟昭在外面用餐,姚冉还是让厨娘一直将饭菜热着。
钟昭刚刚推开钟家的大门,姚冉就在丫鬟的陪伴下快步走来,亲自接过了他手里的官服和官帽。
“这么这么晚才回来,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胃。”她说话时语气温温柔柔的,没有半分问责的意思,钟昭看着母亲拽着自己的手臂往里走,又忙前忙后地让人把温度刚好的餐食端上来,原本在端王府看谢停发火时产生的担忧也散了些。
“我在外面换过衣服了,这一套是干的。”饭菜摆到桌上后,姚冉想起来儿子在外面不知道待了多久,又让他站起来转一圈,钟昭有些无奈,但心头十分熨帖,到底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饿了,娘能让我坐下了吗?”
“坐吧,坐吧。”姚冉见他确实没穿着湿衣服到处跑,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他一双筷子道,“你爹刚刚忙着抓药,也没有吃饭,我让人去叫他了,马上就来。”
在没听到这话前,钟昭手里的筷子已经举起来,闻言又收回:“那我等一下再吃。”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姚冉看着他的反应一拍大腿,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怪道,“都是一家人,这么讲究做什么?”
钟昭侧过头看着身体康健,眼神明亮的母亲,眼神变得愈发温和,张了张嘴正想要说那可不行,钟北涯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显然还不太习惯被小厮追着打伞的感觉,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进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宽掉外袍,一屁股坐在了钟昭身边。
“小昭,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能不能让他们离我远点?”钟家的下人虽然叫钟北涯老爷,但谁都知道掌握话语权的人是钟昭,他说一句好好照顾二老,钟北涯就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下人在眼前乱晃,有点骄傲又有一点烦恼地说道,“像跟屁虫一样,烦死了。”
“是吗?”钟昭替他挽起袖口,若有若无地抬眼一看,后钟北涯一步进门的小厮就急急地解释:“公子,您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