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放过了她。”钟昭微微低头对上江望渡的目光,字字句句都很有力,“不止前世,今生得知了所有事后,我依然放了她一马,此次跟随使团出京之前,我还请家母给她送去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给谢时遇取的小名。”
江望渡以前为谢英效力时,就曾见过宋欢几面,现在她跟谢衍有这样那样的关系,他于情于理都不能过问太多关于宋欢的事,免得让谢衍脑筋一转,联想到她在东宫的经历,徒增不必要的烦扰。
闻言,他嘴唇翕动,有些茫然地看着钟昭:“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因为江望川没立刻死掉而暴跳如雷,因为我为他续了一命而痛苦不堪?”钟昭垂眼道,“重活一次,总还是放下了一些东西的,罪魁祸首谢英已死,你上门让我别对谢时遇下手那日,我的确说了一些混账话,但事后想来,也并非真心。”
“今天我是救了江望川没错,可眼下夺嫡之风盛行,镇国公已经年老,江家有你一个涉身党争,江望川迟早都要选边站,还怕往后找不到机会杀了他?”他说到这里时退后一步,声音淡漠了许多,“江望渡,你一直以来就没懂,那把火分明不是你放的,就算有关系也大不到哪去,我为什么……”
江望渡低着头半天没说话,听到这里却猛地摇头,反驳道:“不,怎么能说跟我关系不大?”
钟昭平静地望着他。
江望渡脑子里乱作一团,却还抓着这点牵绊不放,喃喃道:“我最先知道谢英动了杀念,却没能成功把他劝住。我求了很多人,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肯信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时太弱,我只是一个没实权的指挥使,整天不是在混日子就是在混日子的路上。”
那场火不仅仅是钟昭心里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对于江望渡来说亦然。营帐内没点火炉,他却莫名觉得身上非常热,脸上也像被火焰炙烤一般,逐渐漫上了红色。
江望渡笑了一下,又道:“我后来想过无数次,如果我进了五城兵马司之后,肯把心放在正地方,尽最大的力往上爬,或许我说出的话就能有几分分量,或许我就能想到办法把谢英拦下来。”
他望向钟昭,轻轻地摇头:“可是我没有,阿昭,我没有。”
“你——”钟昭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对对方这句话发表看法,而是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你求了很多人,什么意思?”
“……”江望渡闭口不语。
钟昭不是第一次见江望渡把一件事的成因全部归结到自己身上,这种想法一时半刻很难扭转,他索性直接问起了另外的事:“刚知道谢英要这么做时,你不会坐以待毙,当时你想找谁阻止他?”
江望渡偏过头,低声骂了句脏。
钟昭轻轻攥了攥隐隐泛着痛感的右手,补充道:“江望川,你试图去求江望川,但他没帮你,甚至可能说了点难听的,对吗?”
“……我本就是谢英动关系安排进兵马司的,太子行凶这样的事叫他们来没用。”江望渡紧紧咬着牙,直到在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终于缓缓开口,“而且陛下那时候如此偏宠于他,就算我报到顺天府,也没人会理如此荒谬的案子,肯定都以为我说的是疯话。”
“所以阻止这件事的人必须位高权重,能在明面上跟谢英抗衡,最起码如果有朝一日要到陛下面前对质,陛下不至于想都不想便选择包庇自己的儿子。而这样的人,我能立刻想到的就一个。”
“是镇国公。”钟昭看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接道,“然后?”
江望渡闭了闭眼:“不巧,那一天我爹被陛下传到宫里议事,提前吩咐过不许人打扰,只有江望川是他最为倚重的儿子,又在那内阁担任要职,能调动镇国公府登记在册的府兵,守在钟家外面。”
堂堂国公府的人去一医馆之家坐镇,说句暴殄天物都不为过,可能会引起一段时间众人的议论,但只要谢英见状退缩,两方并没有真闹出矛盾冲突,这件事便不会上达天听,钟家的人亦可保全。
不过当然,在谢英眼里,江望渡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跟直接设计官兵包围东宫,大逆不道地同自己宣战,几乎没什么区别。
饶是钟昭已经提前有过设想,听到这么一句话都不由得哑然。
亏他从前什么都不知道时,以为江望渡虽然跟谢英之间有龃龉,但忠心方面绝对是实打实的。
却原来江望渡这么早,就已经下过决心要跟人反目了。
而究其原因,居然还是想保住他家里其余三口人的命。
钟昭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边江望渡同样没空看他的表情,太阳穴的地方像被针扎过一样疼,再次回忆起了那天他跪在曾经推自己下崖,长大后也没给过他好脸的兄长面前,求对方听自己说句话的情景。
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江望渡在看见项远山和项青峰后,就立刻转身回家搬救兵,江望川正在房中跟妻子亲热,平白被搅了好兴致,别说是拉着他手腕低语的女人,他连小厮都没吩咐离开,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望渡道:“半夜冒失到这种程度,你最好有大事要说。”
江望渡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向自己的目光,此时此刻却无暇顾及,撑在地上的手握成拳头,焦急不已地抬起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知道有人今夜要在一百姓家为恶,我思来想去,只有……”
“所以他现在还没动手,你怎么保证我派人过去不会扑空?还是说你在外面跟狐朋狗友打了赌,故意拿这种事来愚弄我?”江望川不耐烦到极致,摆手就想让他滚,倒是江望渡的嫂子在屏风后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人是谁?”
“你听他瞎扯。”江望川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回身摸了摸妻子的头发,语气厌烦道,“曲青阳以前也在我面前玩过这种把戏,摇骰子赢了之后,派人去输家的家人面前说一通狗屁不通的话,有次讲得太有鼻子有眼,还差点把人家祖母吓出病来……不成体统。”
镇国公府大公子发了火,下令让江望渡离开,登时就有下人扣着他的肩膀‘请’他走。
江望渡一路被扭送到门外,不得不伸手扒住门框的时候,再也不顾不得不好在外人面前议论谢英的长短,急促道:“是太子!”
他声音太高,脸上的神情又慌乱异常,完全不似作伪,一时间押着江望渡的两个护卫也不敢再动,跪在地上惶恐道:“二公子,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啊!”
江望渡急到五内俱焚,理都没理这些人,不被束缚之后用最快的速度走到内室,一把将阻隔着他跟江望川的屏风推到了地上。
因着他方才的话,他兄嫂的衣服都已经穿戴齐整,江望渡依然刻意地把头转过一半,没有往榻上看,也没有再跪下去,只是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没说谎。”
江望川当然知道他没说谎,这些年江望渡全靠谢英提携,才能捞到一个六品武职,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再给他灌十坛子酒,他也不敢拿谢英这个当朝太子开涮。
但越如此,江望川越要装傻。
“你怕是真的吃酒吃糊涂了,什么人都随意攀扯。”他看着面前这个以往确实没干什么正经事,今天眼神却前所未有清淩的弟,语气不容置疑,“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岂容你随意污蔑?来人。”
这话一落,江望川的夫人立刻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外面随即涌进来一堆手持棍棒的府兵,江望渡的脑袋被按在地上,听到江望川冷冷地道:“你从小顽劣不成器,让爹娘操碎了心,如今怕是酒喝多了得了失心疯,什么都敢说。”
江望渡拼尽全力,在一众到底不敢真将他打出个好歹的府兵手里抬起头,已然明白江望川说这话无非就是不想管,眼睛被激得通红,低声道:“你见死不救,颠倒黑白,对得起身上的官袍吗?”
“你也说了那是太子,不如你告诉我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江望川活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挥退护卫,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倨傲而冷酷,没有半点人情味,“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他们还不是臣?太子想要他们死,那他们便该死,这就是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