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渡猛地抬头:“你……”
谢英一条胳膊搭在桌子上,微微偏头看着半开的木窗,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如你所言,纵火的后果是不可控的,又是在贡院那种到处都是纸张的地方,死几个人难道值得大惊小怪?”
比江望渡的情况还不如,谢英生母早早过世,宫中皇后拿他当空气,也没被皇帝好好教养过,脾性乖张阴毒,揽权后行事异常狠辣大胆,而且不计后果。
他想了想,许是觉得一个钟昭不够,又道:“苏州有个举子要娶老二家师爷的女儿,值此良机,干脆连他也收拾了吧。”
“事关礼部尚书窦大人,若端王要就此事发难殿下,他自己要被咬下更大的一块肉。”江望渡袖中双拳紧握:“唆使人纵火万万不可,一旦被查实,连殿下都会被牵连,卑职恳请殿下三思。”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谢英心意已决,摇了摇头道:“于怀仁、窦颜伯和沈观勾结的事情只不过是你我的猜测,谢淮看样子却已经胸有成竹,本宫赌不起。”
“起火后直接将纵火之人按死在火场,如果查不到他,皆大欢喜。如果查到他,就说是他一人所为;你也领了两年朝廷的俸禄,这么简单的事就别装听不懂了吧。”
说着,看江望渡垂首不语,谢英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托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既然想成大事,就把没用的恻隐之心收起来。当日,若你照我说的方法杀了钟昭,即便摘星草被他烧了,宋才人没救过来,我也会让你去军营。”
“而且我会以太子的名义,给当地驻军写信过去,保你以后以后畅通无阻,平步青云。”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接下后半句,“何必像现在这样,孤身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没待多长时间,就又被我召回来?”
江望渡闻言闭了闭眼睛。
良久,他没搭谢英这句感叹,也没有再说什么劝告的话:“卑职领命,必不叫殿下失望。”
拱手行礼过后,江望渡径直起身往外走,踏出书房的门后,孙复赶紧走上前,一路走出东宫老远,他才难掩担忧地道:“公子,您脸色很差,殿下说什么了吗?”
“殿下让我找人火烧贡院。”随着江望渡几个字缓缓落下,孙复的眼睛肉眼可见地瞪大了好几分。他见状自嘲一笑:“谢英这个畜生,真是没有一点变化……”
“那咱们怎么办?”孙复没听清他这一声低到仿佛能揉碎在风里的呢喃,当即如临大敌地道,“虽然咱们以前放过几个因为意外导致起火的犯人,给点钱再威胁一下也不是找不到替死鬼,但是……殿下是不是疯了?!”
孙复前面还在认真分析怎样才能完成任务,后面实在说不下去,抓了抓头发:“纵火是多大的罪,我们,我们真的要做吗?”
“当然不能。”江望渡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胳膊哑着嗓子吩咐,“你立刻派个靠得住的人,去找锦衣卫指挥使徐文钥。”
——
第二日,会试第一场正式开始。
自两人隔着墙壁聊了几句,发现话不投机,曲青云便暂时歇了劝他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话。
钟昭拿没穿到身上的衣服将那个位置堵住,提笔作答时分出了一份心留意隔壁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在考卷发下来的大约一刻钟后,昨夜那道极其轻微的砖块摩擦声再次出现了。
钟昭深吸一口气,干脆微微弯着腰从号舍内半站了起来。
巡查到此的官兵见状顿时双眼一瞪,手也握上了剑柄:“你干什么?没事的话就坐下。”
“我要去恭房。”钟昭低声道出这句话,隔壁的人动作一顿,细细碎碎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感受到这一变故,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简直想将从对面的官兵腰间抽出剑将曲青云捅死算了。
半年准备为的就是这一刻,钟昭当然不愿意做出这个躲到外面的决定。但是曲青云已经买通里外里巡查的官兵,还将他安排到了自己旁边。只要钟昭在那块砖被抽出来后还待在这里,舞弊这桩破事不管怎样都会跟他扯上关系。
因身体原因终止答卷,顶多就是上不了榜,三年后再来即可;可若与曲青云他们搅在一起,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下场。
“寒窗苦读不容易,何况你还是解元,要不再考虑考虑?”那官兵认识钟昭,见他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尚能忍受,便出声劝道,“如果中途离开,你的考卷会被盖上黑泥印章。你也知道,考官们都不喜欢这东西。”
钟昭为了保命才做出如此选择,当然不会被可能被考官厌弃,名落孙山这样的话吓退,闻言摇摇头,便准备直接走出去。
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出现一阵极喧闹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为了考生能安心在贡院考试,这几天出现在此的人都被要求保持安静,连高声说话的人都没有,如此步履匆匆十分不合常理。
钟昭的脚步停下来,那官兵也不由得朝声源地看了过去。
没多久,他的脸色就白了下来,下一刻另一名官兵跑过来,同样满面紧张,看了眼钟昭和旁边号舍的曲青云,努力维持声音不抖:“不好,着,着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后文中(包括本章)夹带/号舍/黑泥印章等词的使用,秋闱春闱流程多参考朝代明。
第30章 牵手
先前那名跟钟昭说话的官兵退后几步面朝大家, 嘴唇翕动了几下,俨然一副想要将现在外面的情况告诉众人的样子。
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他来说,自着火了这三个字落下之后, 滚滚浓烟便从最北侧的角落冒出来, 不少离得近的考生都被呛了个正着,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钟昭的位置在正中间,没被沾染上烟的风还可以吹过来,因此尚能忍耐,但最里侧的考生已然被熏得迷迷糊糊,眼睛不停流泪, 下意识就想踩木板从号舍里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论主副考官还是负责管统筹此次科举的礼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春闱一旦贡院大门落了锁,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不得外出, 考生更是不得无故踏出号舍。
眼见角落里的考生承受不住, 纷纷挥开摊在桌上的考卷往外逃, 守在这里的官兵不敢就这么看着,一部分人翻箱倒柜地找木桶救火,一部分人拔剑高喊:“都不许轻举妄动,违令者按舞弊处置!”
此言一出,多数人果然被震在当场,但大约是今天的风向太利于火势蔓延, 老天更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连钟昭这一排的号舍都眼见着有火舌卷了上来。
有人的衣角被点燃,大叫着脱下外衫放到地上踩;有人写了半张纸的考卷被烧成灰,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嘶声问离自己最近的官兵, 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春闱不做年龄限制,这里面有很多考生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或许今生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他们哀恸的哭号和官兵维持秩序的叫骂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脑发昏,又透着某种异样的讽刺。
钟昭原本用原来遮盖那块松动的砖的衣服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半,又拍又踩好不容易将之熄灭后,视线久久停留在被火焰肆虐后的黑褐色碎渣上,鼻息间尽是那股难闻又让人窒息的焦糊味。
而他看着看着,眼前的衣服好像就变成了小妹的绣花鞋。
他眼眶慢慢变红,说不上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别的,最后他看向面前持剑而立的官兵,嗤笑一声,径直从号舍里跳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一把开了刃的剑立马对准钟昭的脖颈,这把剑的主人正是告诉他被盖上黑泥印章那位。不过现在他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温和,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死紧,眼睛瞪得宛如铜铃:“我劝你赶紧回去,要不然……”
“……”他的语气虽狠,举起来的剑却在颤动。钟昭睨着对方因为没想到会遇到火情而苍白至极的脸,忍不住偏头骂了句脏的,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狠厉,“再这么把人拘下去,命都要没了,还管你什么舞不舞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