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图南一时涌起了浓烈的羞愧,尽管不是因自己,而是因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
他枯瘦的拳头紧攥,用力叩了叩桌面,铿然道:“你去做!只要陛下同意把山东交给你打理,我薛图南去说服大司宪,让御史台为你的税路畅通保驾护航。无论六部哪个官员,谁敢把手伸进你的税课里贪污,就等着被我们往死里弹劾!”
叶阳辞拱手:“多谢薛公。圣意我自去谋取。户部的空缺,也请诸位清流不要拱手相让,以免落入无德无能之辈手中,又喂肥了下一个卢敬星。”
他起身告辞:“叨扰久了。薛公不以我年少轻狂、信口开河,愿意襄助,已是肝胆两相照。事成或不成,我都十分感激。薛公保重,晚生告辞。”
薛图南见他转身下了走廊,鞋履踩在薄雪上,一步一印,蓦然唤道:“叶阳大人。”
叶阳辞转身回望。
薛图南问:“真不想做朝堂重臣,六部大员?”
叶阳辞看着他,淡淡一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第93章 犟种崽种都糟心
萧珩手持托盘,呈上叶阳归新制的灵香草挂珠。
秦折阅打开防水袋,取出珠串时,馥郁草木气息如流瀑迸溅,熏得满室生香。她眯起眼,深吸口气,自语般轻声道:“生于荒僻大山,看着与寻常野草无异,怎么会香成这样?”
萧珩不搭腔。
秦折阅便直接问他:“你喜欢这香味吗?”
萧珩硬邦邦地答:“不喜欢。”
秦折阅哂笑:“你喜欢。它能让你安静下来,把那些拳打脚踢的戾气都收敛了,你会变得很乖。乖到我误以为你是值得我期待的……”
萧珩忍无可忍地转身要走,却听见殿门外的侍女禀道:“长公主殿下,伏王殿下前来拜访。礼单与登门礼已先送至纪善所,人在殿外等候传召。”
“请他进来。”秦折阅吩咐。
她款款地戴上新珠串,将旧珠爱惜地盘好,装进袋子里,递给萧珩:“收好了,别再犯浑。那把凤首箜篌我已着人换弦,倘若换完音色生变,你自去审理所领二十鞭。”
萧珩暗中攥拳,最终还是接过袋子。
此时秦深已走到殿外月台。萧珩不想在此与他打照面,便扫了一眼殿内两侧的书房与暖阁,径自进书房去了。
秦深入殿,直奔座前,行叩拜礼:“侄儿给姑母请安,姑母千秋万福。”
秦折阅下了弥勒榻,亲手扶起他,说道:“不必行此大礼。听闻你昨日在宫内护驾受伤,怎么不在御赐的别院歇着?请安也不急着这一时。”
她把秦深拉到光亮处,仔细端详,叹道:“多像我三弟秦榴呀,简直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唔,这嘴巴是西棠妹妹的形状,棱角分明的……还有眉梢眼角也更像她,浓郁得很。一看就是好孩子。”
秦深虚托着她的肘,恳切地道:“晋封亲王一事,多谢姑母为我极力争取,侄儿感激不尽。”
秦折阅拍了拍他的胳膊:“那是你应得的。鲁王一脉只剩你这根独苗,爵位不传给你,传给谁?”
并非独苗,我大哥还有个遗孤。但秦深没有说出口。
诚然长公主在这件事上帮了大忙,但自己毕竟只在幼年与她见过一面,并无感情基础。她能看在他亡父的份上,出面向皇上讨封,未必就能帮着掩饰欺君之罪。
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姑母。
秦折阅又想起什么,把声音一沉:“‘鲁王’有什么不好,非要改封号。‘伏王’,哼,他也就这点出息了。这是敲打,更是试探,但凡你露出不满之意,他便能以你对天子心怀怨望的罪名,将爵位彻底废除。还好你沉得住气。”
秦深心念电转,神情茫然中透出一丝尴尬:“伏王,也……还好吧。八皇子还挺羡慕这个封号的,说‘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侄儿也觉得,这‘伏’是柔能克刚之意。”
秦折阅怔住。拉着他再走两步,到殿门口附近的光线中,仔细又看了一遍。她的语气变冷:“我看你生得不怎么像你父亲。”
秦深:“……”
秦深:“可姑母方才明明说——”
秦折阅打断了他的话:“方才是我眼花,没瞧清楚。”
秦深:“好吧。姑母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折阅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她咬牙嘀咕:“一个犟种,一个憨货……真是造孽。”
“憨货?姑母是在说侄儿吗?那犟种又是谁?”
是我。
书房的屏风后方,萧珩抱臂冷笑:你是假憨货,我却是真犟种。秦深,你父母早逝、兄嫂皆亡,剩下寥寥可数的至亲,不是想要你死,就是死在你手上。唯独你姑母待你还有几分善意,可你照样心怀顾忌,不愿对她示以真实面目。
因为你知道,天家无情。一旦踩进这座由失败者的尸骨与胜利者的欲望堆积而成的皇城里,再纯粹的感情都会扭曲成权力的祭品。
即使是完好的柱子,与其他虫蛀之柱挨得久了,不知不觉也会被传染——这句话,长公主倒是没说错。
有点意思。
要戳穿秦深吗?还是把自己也推上斗场?
要不要看着他演,甚至陪着他演?
叶阳辞是否也加入了这场好戏,扮演什么角色?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萧珩捏着香消而死的旧珠串,无声地大笑。
殿内,秦折阅不甘心地又多看了秦深几眼,再次被那股浑然天成的清澈击败。她感慨地握住秦深的肩膀:“没事,也好……‘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当个闲散王爷,不能太聪明。
“你替皇上挡了一爪,是你良善与幸运。有伤在身,仍赶来看望姑母,是你孝顺。总比那个动不动就与我对着干的犟种强。”
秦折阅想了想,从袖袋中摸出半个巴掌大的铁牌,放在秦深手上:“这是姑母给你的见面礼,收着吧。”
秦深低头看,竟是采矿券。上面刻着,准许持此券者采炼一处铜或铁矿脉,采炼前须向当地府衙报备,并按“三十税一”缴税。所刻之字以金泥填充,看着崭新。
矿改之后,私营矿业几乎全都充了公,这种朝廷特赦般的私营许可,有如凤毛麟角,哪怕尊如长公主,也得之不易。
秦深推辞道:“这个见面礼太贵重了,侄儿不能收。”
“叫你收着就收着,哪来那么多废话。”秦折阅不耐与人推来推去,拎起他的袖口,将薄薄的铁券往内一丢,“再说,不过是一座铜、铁矿,又不是金、银矿,算不得贵重。如此稍解你银矿被没收的窘困,以免连侍卫都养不起,亲王府可不是那么好当家的。”
秦深见她斩钉截铁,只好收了,行礼道:“多谢姑母厚爱,侄儿铭记五内。”
秦折阅放下了“子不肖父”的遗憾,看秦深也越发顺眼,和蔼地道:“归化王府被皇上改作了伏王府别院,你就安心先住着吧,过完年再说回封地的事儿。”
秦深说:“听闻是姑母去年投钱修缮的。若是已规划了他用,侄儿住进去,岂非鹊巢鸠占?”
秦折阅叹气:“规划是规划了,可那犟种不领情。罢了,他不要,给你刚刚好,姑母更开心。”
书房内,萧珩在嘴角扯出个冷笑,转身走向虚掩的窗户。
秦深再次道谢后,告辞离开。
秦折阅唏嘘片刻,转头对书房叫道:“你出来。”
无人应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萧楚白!”秦折阅皱眉。她走进书房,见阒无一人,只一扇窗户半开着,想来人就是从这里溜走了。
秦折阅瞪着窗户,一巴掌拍在书案,骂道:“成日里神出鬼没,无主野猫一样!对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对上只知道甩脸子,下次绑去审理所,不抽足五十鞭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