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声情并茂:“本官两袖清风也没有钱,为此把传家宝都变卖了。本官新来乍到,诸位可是土生土长,难道对家乡的感情还不及我一个初来不足半个月的外乡人深?这要传出去,名声何存哪!诸位的家族被同乡千夫所指,还怎么在夏津立足!”
王氏家主王爻抓着他的袖子哀求道:“知县大人,您德厚流光,我等钦佩之至,但摊派下来的实在太多了……春种未播,夏麦未收,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能否酌情减免,每家三百两……”他看着叶阳辞脸色,咬牙,“五百两?不能再多了!”
叶阳辞甩袖:“你们也知道春种未播,那播种的人去哪儿了?夏津城外荒田累累,本官需要人手时,这些农夫都在哪里?都在你们的私田里!县库常年空虚,欠交的国税都在哪里?在你们士绅的口袋里!”
他推开郭二淼,回到厅上首座,一振官袍昂然坐下:“本官今日给诸位两条路,第一条路,按本官方才说的数额,各家一次性捐款,之前的税账一笔勾销!”
“第、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不捐可以,让所有佃农回归其田,把他们投献的田地都还回去。从今年夏收开始,按国法纳税,别给本官钻什么优税、免税的空子,寻常农户怎么交,你们也怎么交。如何?”
“这——”郭二淼连连摇头,王爻等人也面露难色。韩玥咬牙道:“知县大人怎可如此欺压士绅——”
叶阳辞猛地一拍桌面:“本官欺压你们什么了?!拿出去评评理,去知州,去巡抚那里,说我身无长物捐五千,你们脑满肠肥捐三千,怎么欺压了?我绞尽脑汁为国收税,你们偷税漏税有亏国课,怎么欺压了?去呀,去京师朝廷说理,看是谁要掉脑袋!我叶阳辞和前几任知县不同,可没收过你们一个铜板!”
茶杯被拍得跳起,滚落地面一声脆响,似春雷惊了蛰。
五大家主跪成一地,伏身道:“知县大人息怒……”
叶阳辞深呼吸,声线冷下来:“覆巢之下无完卵。夏津荒芜,各位的家族只会随之衰败。你们为眼前利益,把百姓压榨得越狠,自身就衰败得越快。反过来说,只有夏津繁荣起来,你们的家族才能长盛。这个道理,还用本官来教?”
郭二淼想起这些年,哪怕大族的日子也越发艰难,心受触动,叹道:“知县大人怜悯百姓,也怜悯怜悯我们,我们亦是百姓!”
叶阳辞道:“本官若不把你们当百姓,那么你们乡绅就是一只只膘肥体壮的羊,养肥了就宰,宰完再换一家养肥。”
王爻抖了一抖,忆及祖上也出过高官,家族曾经虎踞一方,连知府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结果中原混战数十年,北壁骑兵铁蹄过处不分贵贱贫富,整个家族险些覆灭消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叶阳辞忽地哂笑出声:“才过了二十多年安生日子,你们就把战祸抛到脑后了吗?看看夏津这个破败样子,别说北壁铁骑入侵了,能挡得住纵横山东的响马贼吗?”
“响马贼?不是一直在济南一带活动,怎么……”韩玥打了个哆嗦,唯恐触霉头似的,不再往下说。
从厅门外,陡然丢进来一大串带血的马脖铃铛,滚在地面叮当作响。
血迹已凝固成褐红色,但仍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闻之令人作呕。
众人掩住口鼻,惊吓道:“‘血铃铛’——”
唐时镜大步迈入议事厅,朝叶阳辞抱拳后,对众人说道:“前两日,高唐至夏津的驿道附近,发现响马贼行踪,人数虽不多,但怀疑与响马大首领‘血铃铛’有密切关系。我带巡检司弓兵斩杀部分马贼,余孽散逃,不知会不会把‘血铃铛’引来。诸位家主,夏津县城墙若是再不修缮,你们怕是没几天活头了!还在这里为每亩地三五升的税粮讨价还价,可笑至极。”
众人这下才真叫一个面如土色,脱口道:“怎么办?”
“要能守得住啊!”
“知县大人,您得想想办法啊……”
叶阳辞神情冷静:“办法?办法就是你们别耽误农户开荒春耕,夏收后囤粮县仓,同时助本官修城筑防,响马贼若是来攻打,夏津犹有一战之力。”
众人惊疑不定地互相观望,最后郭二淼长叹口气,黯然道:“知县大人,郭家选第二条路,还望大人保一县安宁,也别把我们这几家赶尽杀绝了。”
叶阳辞起身,亲手扶起他:“郭老爷子,朝廷优待士绅,是因为你们能协助官府管理百姓,稳定地方秩序,将朝廷决策与通告传达至每家每户。百姓敬重你们,遵守乡约,你们也善待百姓,如此一来家族才能长盛不衰。
“利不能占尽,占尽了必月盈而亏。为了将来长久,眼下就让一让,啊,让一让吧。”
这两个“让一让”,是最简单的至理,郭二淼考虑再三,老泪纵横:“但凭……知县大人作主!”
其他家主见郭家低头了,也不得不跟着服软:“但凭知县大人作主。”
叶阳辞一手挽个老头子,走到厅门口,朝姜阔使了个眼色。
姜阔福至心灵,沉声道:“此间种种,实是令人唏嘘,诸位乡贤顾全大局,值得表彰,我等回府后定向王爷如实禀报。”
叶阳辞说:“王爷宅心仁厚,夏津县若能脱困,定为他盖生祠,供奉香火。”
远在高唐王府的秦深打了一个大喷嚏。
第10章 是一对卧龙凤雏
“——真答应了?”主簿韩晗又惊又怒,“这几个族长是老糊涂了,利益攸关,怎能轻易让步!今日还农退佃,明日就要成倍收税,再明日连我们的骨头渣子都要嚼吞干净!这叶阳辞是头胭脂虎,族长们怎么就没看出来!”
县丞郭三才捻着长须,思来想去觉得十分棘手,尤其是在这个关头,乡绅们的确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他叹气道:“眼下真没辙,被高唐王和知县的‘大义’绑架着,又被响马贼‘血铃铛’的威胁恐吓着,还得顾及民意和县城安危,于公于私都占不了上风……唉,还是朝中无人啊。”
韩晗仍是不忿:“区区一个知县,同样朝中无人,就把我们几家拿捏住,还不是借了高唐王的名头,狐假虎威。也不知那高唐王与他究竟是何关系,如何平白肯为他掏出一万五千两!善心?笑话,他没来之前,高唐王怎不对我们夏津发一发善心?”
郭三才也百思不得其解:“倘若是私情……说不通啊,这个叶阳辞是断袖,高唐王又不是。听说那位王爷性子冷,平日里不交友应酬,不参加文筳诗会,也不像先鲁王懂治军打仗。今年得二十有三了吧,府中不仅没有王妃,连侍婢娈童都不养,是个平庸乏味之人。”
韩晗道:“高唐王具体怎样,我们也不清楚,但这个叶阳辞我是摸透了,他就是为了政绩要拿我们几家开刀。郭兄,您可得想个办法。”
郭三才道:“如今之计,我们几家唯有先暂时低头,令他放松警惕,再寻他错误疏漏之处,打蛇打七寸。对了,若是能将他拉下水,说不定还能反为我们所用。”
“怎么拉?他又不图钱,传家宝都卖了,裸捐。”
“人活一世,总得图点啥。换个方向试试。”
暮夜时分,郭四象和韩鹿鸣徘徊在县衙后院的竹林里。
“堂叔这是给我们整了什么衣服啊,你瞧瞧像什么话!”郭四象尴尬地拽着胸前皮甲。
他这身,乍一看是戎装,皮革与战袍裹着虎背蜂腰,仔细瞧发现胸肌镂空一片,腹肌袒裸半截,连肚脐眼都露在低腰裤外。裤子更是紧,勒得臀部圆鼓鼓。
韩鹿鸣则宽衣大袖,不省布料,只是透薄如纱衣,交领都快开到胸下了,全靠一条细绳在腰间系着。不过他倒是适应良好,大袖当风地转了两个圈,怡然自得:“贤弟快看愚兄,可有魏晋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