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榷在这丝细微笑意中,从后脑勺酥麻到脚跟。再一想,让叶云去见大戚掠,这不是送上门的羊入虎口?于是张口应下:“待我向勃堇禀明后,便派人来带叶老板入宫觐见。”
乌榷走后,秦深与叶阳辞被下人领着进入厢房。之前被拦在大厅外的於菟,这下终于找到机会紧跟上去。
把门一关,检查屋内四壁没有藏人与密道后,叶阳辞道:“我看这个乌榷佛口蛇心,就算带你去见大戚掠,也是布好了鸿门宴。”
秦深说:“何止是鸿门宴,我看他恨不得将我骗上案板剁成肉泥,好方便打你的主意。”
叶阳辞失笑:“谁为刀俎,谁为鱼肉,走着瞧吧。可惜你有伤在身,不能动武,否则何须我这边打配合,你只需接近大戚掠五百步之内,就能把他的脑袋射下来。”
秦深说:“就算带伤,一箭之力还是有的。”
叶阳辞敛笑,正色道:“若你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野狸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可要生气了。”
秦深抬手轻抚他淡扫胭脂的微凉脸颊,指尖又移到鼻梁与唇上,故意逗弄:“好,我顾惜自己,都听夫人的。还请夫人部署作战计划,为夫奉命行事。”
叶阳辞作势去咬他的手指,秦深眼疾手快地撇开,调笑道:“咬不着,嘿。”
忽觉小腿上微痛,低头看,发现於菟也有样学样地咬他,隔着靴子没咬穿,但也留了几个牙印。他骂道:“逆子,敢咬你爹!”
叶阳辞弯腰揉了一把猞猁的皮毛,手感极好:“乖宝,替你爷出气了。”
秦深纠正:“我是它爹,你是它娘。”
叶阳辞戏谑:“你是它爹,我是它大爷。”
秦深暗中磨牙,扯出一丝坏笑,指着於菟骂:“我操你大爷。过去操,眼下不急着操,往后天天操。”
叶阳辞颇感意外:“行伍数月,混迹军营,成这般粗汉子了?”
秦深:“不止粗汉,还是硬汉,好容易见面了又受伤,憋着一肚子野火呢,等着瞧。”又在於菟脑门弹了个暴栗,“还有你这个见娘忘爹的小崽子,也给我等着瞧。”
莫名其妙挨骂又挨弹的於菟:“嗷……嗷嗷?嗷呜?”
叶阳辞一把将於菟搂过来:“可怜的宝。来,给你肉干,边上吃去。”
於菟叼住大块鹿肉干,跳到窗前的坐榻上吃。
叶阳辞将沾了猞猁毛的手用帕子擦干净,见浮起的轻微红疹在可忍受范围内,方才说道:“此行我只带了七十名护卫,若是随你入宫,恐被禁军拦防于门外,得借乌榷之手,把大戚掠引出来。另外,老赵见信后,应是会调整战术,袭击笔架山港口的渤海运粮船,好把乌桓的水师舰队引过去。我们要抓住这个空隙,一举拿下大戚掠。”
秦深颔首:“那就拿我身上的伤做文章。如乌榷所言,我是个贵客,若是他的府上意外受伤,入不得宫了,大戚掠无论是想做成这笔买卖,还是想趁我病要我命,都会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
叶阳辞推开窗户,望向京牧府外的墙角处,高高耸立的望火楼。
於菟吃完肉干意犹未尽,竖起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听见了附近的鼠类动静,趁着窗户打开,跳上窗台一溜烟跑走了。
叶阳辞没阻拦,由着它撒欢。
於菟追着一只窜逃的鼢鼠穿过庭院,刚咬住猎物,就见个黑黝黝的大家伙,身着渤海人常穿的猪皮衣裤,混进了正把货物搬上马车的队伍里。
它认得这人,是叶阳辞身边的家仆罗摩。
奇怪的是,这个黑家伙明明与宅子中的仆役看起来不一样,可其他人却像司空见惯,并不惊讶他的长相。
怀着好奇之心,它在树后一边撕吃鼢鼠,一边看罗摩跟着仆役们搬完货物,然后他悄悄藏进车厢的货箱后面。
车队即将从京牧府的后门出发,管事的催促车夫:“快点,快点!都是水师营急用的物资,务必要妥妥帖帖地送到乌大统领手上。顺道把咱老爷的这封家书一并捎过去。”
押车的仆役应了声,将乌榷给乌桓的书信收进怀中。
然而这些话,於菟并听不懂。它瞧完热闹,低下头继续享用美味小零食。
大戚掠正在享用酥皮流油的烤全羊,见乌榷入内,顺手撕了一片肋排给他。
乌榷道了谢,接过来,吃又没空吃,放又不敢放,只好扇子般抓在手里,任羊油流了一袖。
“勃堇,今日有支岳国的商船队入港,五艘大船,全是好东西。”他空出一只手,从怀中掏出货单,放在桌面,“除了这些货品,还随船走私了几千斤熟铁与钢,连冶炼都省了,可以直接打造兵甲。”
大戚掠捏着割肉银刀,把头歪过去看,“嚯”了声:“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勃堇是度月如年。”乌榷悄悄地用袖口兜油,以免流进手肘去,“岳国与北壁这场仗,从三月打到十一月,之前北壁骑兵势如破竹,长驱南下,主战场在北直隶还好。这两三个月眼见岳国又占了上风,北壁东西路军节节败退,战场转移到辽北,我们渤海航线就萧条了。”
大戚掠把烤羊肉塞进嘴里,边嚼边烦躁地皱眉:“岳国大将师万旋虽然还算有本事,但安逸多年锐气大失,不足为虑。反倒是秦榴的儿子,先前一点声息也无,怎么突然就冒出头了?才一个照面,就把白山铃木废了,真是邪门。我研究过他的打法,像是得了他老子的真传,但比他老子更敏锐狡猾,也更会调教人,麾下一群悍将,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乌榷知道这话大戚掠自己能说,他不能说,有畏敌之嫌。他只能长我方威风:“秦深毕竟年轻,不如师万旋经验丰富,否则就不会弃易行难,走来、锦一线,被我们三万人马配合着安车骨的骑兵,卡在松山进退两难。”
大戚掠的眉头舒展了些。
乌榷又道:“不过,那个安车骨速骆也绝非善辈,昨日还来信催促我们继续增兵。勃堇,我们的兵派出去,打出的都算北壁战果;这笔货吃进来,才是我们自己的收益啊!”
大戚掠把银刀往桌面一砸,铿然锐响:“我何尝不知八部里怀着什么心思!驱狼吞虎罢了!但我们目前也只能投靠他们,才能在中原、北壁与高句丽的三方夹缝中求生。不然呢?倒向岳国那个背信弃义的老皇帝?别忘了南疆三苗是什么下场!”
乌榷心道:南疆三苗当年也想北上立国来着。哪个边域想独立,中原王朝就出手揍哪个,几千年来也算一视同仁。
但这话打死也不能当着大戚掠的面说,他附和道:“勃堇看得深远哪!岳国绝非善主,如今我们既投北壁,也就没必要给岳国商队好脸色。那么这笔货……”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乌榷。”大戚掠冲他狼一样龇牙,满嘴油光的冷笑显得粗野,但看在心腹份上,他并未被真正触怒,“你想怂恿我劫掠这批货,与岳国彻底撕破脸,怎么,是拿了安车骨速骆的好处?”
羊排掉在地上。乌榷跪地请罪:“绝无此事,勃堇尽可以查,若是查出我事主不忠,便将我五马分尸!”
大戚掠起身,将油汪汪的手在他肩膀上揩干净:“吓唬你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蠢到与八部里私下勾结。但有句话你说对了,松山一战,我们投入了兵力,就已经与岳国为敌。你知道我为何要答应安车骨,派兵袭击岳军?”
“为何?”乌榷仰头问。他第一次发现大戚掠虽暴躁易怒,却从来不在他掌握之内。
大戚掠拍了拍他的头顶:“因为岳军的将领是秦榴的儿子秦深。看到他的名字,看他的行军路线,我就知道他的目标是刀牙。二十四年前的债,终要有人来讨还。而今锋刃已亮出,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乌榷才三十五岁,对多年前的刀牙之战只是耳闻,这会儿听大戚掠言下之意,是有什么隐情在其中。他不敢多问,只是俯首听命。
大戚掠抓起桌布,抹一把油嘴,吐了口浊气:“那个商队船主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