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戚掠一惊之后,反应极快,没去迎击这道气息可怖的剑芒,而是飞身扑向秦深,拳风如陨星流火,直捣对方伤处。
若你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野狸子,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可要生气了。叶阳辞的话犹在耳畔。
故而秦深不能带伤强行出手,甚至因没有佩剑,不能挡,只能避。
他一手护住左肋,一手撑在钢铁上,凌空侧翻,落在零件后方,堪堪利用障碍物避过了这一击。
“躲什么?还是不是个男人!”大戚掠怒喝着拔刀,锋刃角度刁钻,从零件缝隙间刺入。同时他料准对方避开刀锋的方向,另一柄钢刀冷不丁出鞘,封死了秦深的退路。
肋骨在腾挪中一阵剧痛,秦深咬牙强忍,正准备空手入白刃。
但排众而入的剑光没有给秦深这个冒险的机会。
大戚掠被身后的剑气激出满身寒栗,下意识地回刀格挡。
刀剑交锋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那股无形的剑气几乎冲出锋刃,摆脱了兵器实质的束缚,骏波虎浪一般,朝他迎面席卷而来。
剑尖如浪中一点白星,击碎刀刃,去势不减,有我无敌,不破不还!
这是生死剑!大戚掠在生死关头露了怯。
胆气一颓,劲气也就散了大半。尽管他立刻抬起另一柄刀去迎击,仍然抵不过这股凌厉剑意,整个人像被倒卷的天河重压,单膝砰然跪地,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大戚掠在满身冷汗中抬脸,目光擦过剑脊,望见了一双春冰寒星似的眼睛,美得令人发怵。
剑光没有割开他的喉咙,但对方出手如风,接连截断他身上几处重要脉穴。继而剑刃挑起角落里的铁链,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大戚掠被铁链重量拖得几乎栽倒。他怒吼着起身,踉跄几步后,终于扶着舱壁站定。
“你是什么人?!”他不甘地咬牙,“如此样貌身手,不可能寂寂无名。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死也要死个明白!”
叶阳辞并不理他,收剑归鞘,走过去查看秦深的肋骨。
所幸胸带绑得牢固,断骨没有移位。
叶阳辞舒了口气,对秦深说:“船上的猛贲卫都被我和於菟解决了。乌榷已死。我烧了京牧府,现下城中士兵忙着救火,场面混乱。我们要立刻启航,以免反应过来的禁军冲上码头拦截。”
秦深点头:“从太子河岔道口拐进大辽河,一路破冰北上,就可以直抵刀牙附近。届时以大戚掠的名义,将安车骨速骆引过来会师,我要在刀牙全歼北壁东路军。”
“刀牙”二字如雷霆撞开大戚掠脑中迷云。他怒视秦深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恍然大悟:“你是秦榴的儿子!堂堂岳国亲王,一军之帅,竟假扮商人来诓诈我,身份脸面都不要了!你们还杀了乌榷,有本事连我一起杀了,看渤海八姓贵族肯不肯降!”
叶阳辞目前不打算杀他,便笑了笑:“勃堇稍安勿躁。我们又不是来灭族的,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对整个渤海下手,毕竟那可是近百万人口。”
什么叫“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大戚掠愤怒挣扎,身上铁链哗啦啦直响。
他朝秦深咆哮:“你要用我钓安车骨,他的死活我无所谓,但我就是不让你如意!我死了,我儿子会继承勃堇之位,渤海与秦氏、与中原的仇永世不灭!”
“所以你现在还能活着。你若是死了,你的儿子们也得死。”秦深不为所动地回答,“与中原的仇?笑话。辽北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大岳的。你们渤海人想与我作对?可以,全族迁去北壁,去高句丽。到时就是名正言顺的国战,我们疆场上见真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着我们的领土,采着我们的山海资源,用着我们的言语文字,仿着我们的朝廷建制,再倒打一耙说岳国欺压你们!这叫什么,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大戚掠噎了一下,愤愤然道:“此地自古以来就是渤海人的家园,何曾并入过辽北!我想恢复昔年‘海东盛国’的辉煌,何错之有!”
秦深冷眼看他:“渤海国不是自己建起来的,而是被中原赐封的,因为第一任渤海王对唐王朝的忠诚,因为双方两百多年间始终维持着宗藩关系。大戚掠,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自己的东西,别人能给你,就能收回去。”
大戚掠无言以对。
秦深又道:“渤海国被辽所灭,你却把不能复国的仇恨投向中原王朝,甚至转嫁到我父王身上,何其可笑!昔年‘海东盛国’之所以辉煌,是因为有唐文化的滋养。想要渤海复国,只有一条正路——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否则你们与中原融又融不进,割又割不断,负气为敌,只是白白相互消耗罢了!”
大戚掠瞪他,脸色难堪地涨红,似乎想要破口大骂,但又骂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最后他咬牙道:“我绝不会对延徽帝俯首称臣!”
秦深没有反驳这一句,也没有问原因。
叶阳辞全程注视着秦深,听他不知不觉将自己放在庙堂之高,去看待王朝存续、两国邦交,嘴角含着微微的笑意。
大戚掠面上愤怒的酱红色褪去几分,负着铁链盘腿往地面一坐。他感觉船身在有规律地抖动,想是商船已顺利离港启航,自己大势已去。
绝望之余,情绪反倒逐渐平缓。大戚掠长叹道:“一切都是因果循环……作为秦榴的儿子,你的确该去一趟刀牙。”
秦深问:“我父王埋骨何处?”
大戚掠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秦深上前,从他袖袋中强行搜出印玺、半片兵符与一柄五寸长的小金刀,刀背上錾刻“渤海大王”四个字。
“你想假我王令退兵,以解松山之围?”大戚掠怒道。
“还不止。”秦深朝他嘲谑地挑了挑眉,“我要让安车骨相信,约他刀牙一会的是你大戚掠本人。渤海明面上投靠北壁,暗地里却背刺他们一刀的,也是你大戚掠本人。”
大戚掠气得要吐血,奈何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蜈蚣船的舱门砰然关闭,罗摩在数十道“看,又来了个倒霉鬼”的眼神中,走到人群中央。
“新丁,叫什么名字?”有个好事的问,用的是带渤海口音的汉话。
“被骗来的,还是掳来的?来多久啦?”另一个也跟着问。
乌桓不准他麾下的鬼兵用家乡话交谈,一旦被发现,就会吊在桅杆上,当众实施鞭刑。在他看来,这也是熬鹰的手段之一,鹰既然为人所驯,就要听懂人话、使用人话。他要磨去黑夷的野性,彻底断绝他们对另一片大陆的念想。
罗摩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家乡老话:语言是一种有凝聚力的魔法。
渤海水师麾下的“异面鬼兵”,建制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之久。这些被掳多年的“鬼奴”,或是他们的第二代,还记得遥远的乡音吗?
罗摩抬手,脱去渤海风格的猪皮衣裤,赤条条地站在舱中。
也不尽然是赤条条。
之前他用石灰粉调和糯米浆,在身上描绘出复杂的白色纹路,像文字,又像图腾,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全身,记录着祖先在那片文明起源的广袤大陆上,不断迁徙与繁衍生息的历史。
在白色纹路之间,是山脊般隆起的一道道刺青。
这刺青与中原或北壁的截然不同,并未染色,而是用刀尖割开皮肤,在伤口愈合之前,往内插入许多细竹签,让伤疤长成特定的形状与线条。天长日久,伤疤与伤疤便交织凸出,仿佛在皮肤上起伏着绵延不绝的山峦。
每次割伤然后愈合,都像是重新活了一回,再次继承祖先的智慧。在家乡的文化中,这不是痛苦的记号,而是力量与美的象征,同时也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罗摩根本不需要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父辈、祖先谱系,都在这身伤疤上了。只有同根同源之人才能辨认与阅读。
一舱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