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风雪焚河破铁鳞(中
北风渐歇,鹅毛大雪也转为了雪霰,安车骨速骆抖了抖眉睫上的白沫,望向前方驿道的拐角处。
沿着山麓一路行来,这道绵延数里的断崖,只在北端的此处,出现了可供下行的豁口。
二十四年前,他来过一次刀牙,知道这道断崖叫做“青石砬子”,只有通过此处约三十步宽的关隘,才能下到刀牙城所在的平原。
骑兵无法直接翻越七八丈高的断崖,辎重车所携带的重型装备更不能,除了从这处隘口沿坡鱼贯而下,别无他法。
地势越险,行军越险。他早已派出的斥候,在附近撒网式侦察后回来复命:“都统,未见伏兵痕迹,也未见其他蹊跷之处。我下去后行了四里地,遥见刀牙城头悬挂着渤海大王旗。我爬到高处俯瞰到刀牙城,到处都是行军营帐,还见到大戚掠勃堇在空地上说话,隔远了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观其举止,像是在骂人。”
安车骨速骆问:“你确定是大戚掠?”
经验丰富的老兵说:“我曾见过他本人,错不了。”
这是第三个如此汇报的斥候了,安车骨速骆这才放下心来,下令全军列长队,下行通过青石砬子隘口。
七万多骑兵,足足走了半日,方才全部通过关隘,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冰原,随后重新排好阵型,向四里外的刀牙城进发。
待到了城门外,安车骨速骆仰头望了望城头上,被积雪完全覆盖的垛口,依稀觉得比当年高了不少。
难道这城池重新修缮过?
也是,二十多年过去,若不加固城墙,只怕早就塌成石头堆了。
他放声喊道:“大戚掠勃堇,我如约而至,速开城门!”
不是没有传令兵,但这么一嗓子吼过去,城门缓缓开启,会显得特别有分量。在气势上就先压了大戚掠一头,之后的议事也能为己方多争些利。
谁料他连喊两遍,紧闭的城门仍纹丝不动。传令兵驰到墙下呼喊,城头上也无人应答。
这仿佛是一座鬼城、死城,只除了城头飘扬着渤海的波浪纹“大”字旗。
约我来会师,竟然拿乔不开城门,是也想在气势上压我一头?安车骨速骆心生不悦,驱马靠近城门,想着干脆命人直接撞门而入,给对方来个下马威。
正在此时,城头的积雪哗啦啦坠落一片,压在雪下的白色帆布霍然掀开,露出“杀”那仿佛床弩与火炮结合的钢铁身躯。每隔五十步设一台,从北面城头延伸往东北墙角,足足了布置了十二台。
这十二台“杀”同时启动,万弹齐发,喷射出的铁弹如漫天散砂。
靠近城墙的北壁轻骑兵,只觉天色一下子阴翳,仿佛骤然入夜了似的,下意识抬头,见密密麻麻的黑点覆盖了半空。
下一刻,前锋部队人仰马翻,骑兵哀嚎与战马嘶鸣声响彻冰原。
——这是什么邪门的守城器械!与中原作战这几十年来,为何从未见过?
安车骨速骆见身边亲卫中弹。那弹丸如拳头大小,携着射击之力狠狠砸在甲胄上,饶是无法穿透精铁甲片,也砸出一个个凹坑,每个凹坑后面,都是骑兵们受撞击而内伤、骨折的血肉之躯。
更无孔不入的是弹丸在半空爆裂后形成的铁砂,从甲片与甲片的缝隙间射入,散在血肉间根本无法取出,轻易就能使中弹的骑兵丧失战斗力。
安车骨速骆急忙下令:“全军后退!避开铁弹射击的范围!”
副都统粟末寒胳膊上挨了一弹,所幸没有被砸骨折,他朝安车骨速骆高喊:“城头的大王旗变了!”
安车骨速骆抬头一看,城头飘扬的蓝色海浪旗,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面火红色大纛,庞大的黑龙仿佛游动在旗面,鬃须与鳞片隐隐泛金。
黑龙张牙舞爪,杀气冲天。
安车骨速骆心知上当,这大戚掠要么叛变背刺,与渊岳军勾结;要么被擒被迫,押在此地做诱饵。无论那种,待到他破城击败渊岳军,渤海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城头变换大王旗。不仅安车骨速骆,北壁军中的老兵们也变了脸色,脱口叫道:“黑龙旗!”
“是渊岳军!”
“岳国的秦大帅又回来了!”
二十四年前,北壁最强悍的“铁鳞山”军团曾在这面旗帜下覆灭,惨痛记忆犹存。
眼见军心震动,安车骨速骆传令三军:“城头器械数量有限,无法覆盖四个方位,只需避开北面与东北面铁弹攻击范围。刀牙城门与城墙颓旧,连攻城塔都用不上。前军绕至西面,以火药炸开城墙薄弱处。弓箭手压制城头守军。只要城墙决口一现,重骑带头冲入,踏平全城!”
退避三舍的北壁骑兵收到军令后,当即绕城西行。
安车骨速骆率领的前锋方至西城门外,一支渊岳军的重甲骑兵从斜刺里杀出,如箭矢狠狠扎进腰部,将他们拦腰截断。
是早已埋伏在西面青石砬子陡坡上的“霜钺营”!
重骑兵想要发挥最大战力,必须由高处向下俯冲。赵夜庭看准敌方前锋已过、中军尚未完全跟上的时机,五千重骑连人带马披甲的重量,借助俯冲之势,如同冰河上游倾斜而下的铁流,以不可阻挡的力量凿穿了北壁轻骑兵团!
长枪刺穿甲胄,战马撞击踩踏,霜钺营从侧翼将敌军队伍切割撕裂,使之首尾不能两顾。
后方督战的粟末寒听见前面混乱动静,奈何城墙西北直角挡住了视线,待到转过墙角,见前锋被渊岳军的重骑冲乱,当即下令中军快速突进,援助前锋。
叶阳辞与秦深站在西侧城头,见北壁中军在奔驰中向两侧燕翼打开,显出一支黑如夜色的重甲军团。
这支军团不仅人马皆披挂战甲,人甲严密到全身不留缝隙,马甲从头覆盖到尾,两侧腹部亦是链甲,悬垂至马腿。
连人带马,如一座耸立的铁塔,压迫感扑面而来。千军万马,便是移动的黑色山脉。“铁鳞山”因此而得名。
更可怕的是,这身甲胄由北壁特有的陨铁打造,坚不可摧,能阻隔一切箭矢。
陨铁仿佛能吸收光线般,呈现出毫无金属光泽的、深渊般的漆黑。
只有八部里之一的铁利部所掌握的冶铁技术,才能熔炼这些陨铁,打造出重甲“铁鳞山”。
也只有经过严苛训练的,北壁最强壮的勇士和战马,才能披挂上这样的重甲,成为曾踏遍中原难逢敌手,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重骑兵团——“铁鳞山军团”。
秦深俯视这一道漆黑深渊,皱眉道:“北壁铁鳞山军团,有‘兵满万,不可敌’之称。所幸铁利部回归不到一年,就算日夜不歇地熔炼陨铁,打造铠甲,目前也只能勉强配备五千人马。但这五千重骑,比五万普通骑兵更棘手。如今我们的霜钺营也有五千重骑,可是就人马体质与兵甲配备上而言,仍不是‘铁鳞山’的对手。”
叶阳辞点头,神色依然沉静:“战力上拼不过,那就要拼战术了。你放心,老赵已经做好了与‘铁鳞山’对上的准备,他不会硬碰硬的。”
果然,霜钺营并未与铁鳞山交锋,而是在营将的令旗指挥下,迅速集结成阵,贴着北壁前锋骑兵的边缘,向着中层台地的南面奔驰。
如此一来,东面被城墙上箭矢密射、西面被霜钺营裹挟,北壁前锋也不得不随之奔向南方开阔地,边疾驰,边射箭还击。
铁鳞山见霜钺营不战而逃,士气大涨,从后方追击。
奈何同是重骑,战马负甲,奔驰速度本来就不快,陨铁比寻常精铁还要更重两分,故而双方重骑逐渐拉开了距离。
北壁前锋向南而去,打算趁自己脚程快,冲到前方开阔处,重新集结整队,杀个回马枪,与铁鳞山军团前后夹击霜钺营,把这个渊岳军的核心力量就地消灭。
而北壁中军剩下三四万轻骑兵,在粟末寒的率领下,决定按原计划,进攻西城门。
秦深俯视着城外乌压压的骑兵大军,将视线再向西、向上移——近十丈高的断崖青石砬子,只有最北端有个豁口,其余皆壁立千仞,如竖起的巨浪拦在面前。断崖距离西城墙不过半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