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辞!”秦深未见眉目,先嗅到气息,惊喜唤道。
叶阳辞掀开斗篷的风帽,朝他安抚地一笑:“天黑,路不好走,耗了一夜才拿下。等急了吧?”
“不急。”是怕。
秦深见叶阳辞脸颊与脖颈染血,面色顿沉,用烧好的热水拧了条帕子,上前给他擦脸。
把血迹擦干净后,秦深端详叶阳辞的脸,又道:“脱衣,身上也给我瞧瞧。”
叶阳辞笑道:“没有,没受伤。你放心。”
秦深坚持,并自行上了手。
将打湿又结冰的、硬邦邦的衣袍一件件剥除后,他举着烛台,仔细查看叶阳辞的全身,从手指尖到脚趾,每一处都摸了遍。
果然不能轻易听信对方。没有大伤,但小伤多处,是撞击、剐蹭与锐器割裂造成的痕迹。
“……你坐着,我去拿药膏。”秦深阴着脸说。
“这点小伤真不算什么,还没等敷药就痊愈了。”叶阳辞试图阻止他,“战场上金疮药希贵,好钢用在刀刃上。”
“你不是刀刃?你是刃尖儿。”秦深不听,把叶阳辞按坐在行军床边,用棉被披裹。他取来所剩无几的观音膏与龙骨粉,给所有伤处仔细上完药、包扎好,方才拿一套干爽衣物,亲手为叶阳辞穿上。
叶阳辞见劝不动,就由他去了。
秦深给他套完中衣,也不急着穿外袍,把他搂进怀里抱坐着,拉高棉被盖住两人。
叶阳辞侧身倚靠在秦深的胸膛,将手轻轻抚摸他肋下骨伤处。两人偷空长吻,彼此都觉得不够,又深深浅浅地亲了好几次,享受着战后难得的温情相处。
“蹭几下?”温香在怀,秦深蠢蠢欲动地试探,“我就蹭蹭,不进去。”
叶阳辞哪里不知这种事一旦点了头,如同开门揖盗,之后就会被步步攻陷,最终双方都把持不住,不计后果伤的伤,伤的伤。
他哂笑着屈起腿,压住妖龙:“镇住了,老实点。”
秦深的祸根被法器镇得动弹不得,只好捏住叶阳辞的下颌,狠狠啃咬了一番,以作补偿。
叶阳辞的嘴唇又红肿了。他稍稍喘匀了气,说:“你都不在意安车骨速骆擒到了没有?”
秦深答:“本来在意,但见你因此犯险,顿时觉得一千一万个不值得。让他逃就逃了,大不了我率军追过固伦山,给靺羯人的老巢来个犁庭扫穴。”
叶阳辞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深入北壁腹地,长线作战,粮草难以为继不说,严寒气候更是致命。冬季最不适合北征,你是知道的。”
秦深低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有些发闷:“那就先驻兵渤海,逼大戚掠提供粮草养着渊岳军。待到开春,辽河化冰再征北壁。”
“是个好谋算,但北狄既逐,你驻兵边疆久不回,朝廷与延徽帝必生猜忌,会疑你有不臣之心。到时你要做好被强行召回、解除兵权的准备。”叶阳辞挠了挠秦深后背起伏的肌肉,“好在,眼下你不必往逆境中筹谋——我把安车骨给你活捉回来了。”
秦深依旧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叶阳辞改挠为拍,“你的军需总督立下汗马功劳,身为主帅,不论功行赏的么?”
秦深抬脸,颇为期待地看他:“把主帅本人赏给你?”
叶阳辞失笑,推开他,起身穿外袍:“算算时间,安车骨速骆也该醒了,走吧,去问你想问的。”
安车骨速骆是被冷水泼脸,泼醒的。
打个激灵后他猛睁眼,摸着被剑脊拍打过的、钝痛不已的后颈,全身铁链抖得哗啦啦响。他不屑呸道:“南狗!就算生擒我也威胁不了北壁大军,八部里的勇士多如星斗,有的是新首领取代我!”
姜阔见他倨傲,还想再泼一盆冰水,被秦深示意退下。
秦深踱两步,在安车骨速骆面前站定:“都统是否有些太乐观了?且不说之前拉锯半年,北壁两路军折损多少人马,光是刀牙这一战,你麾下折兵至少五万。试问最强壮的白山、黑水、安车骨、粟末四部几乎全军覆没,剩下负责给养、战力羸弱的铁利等四部,又打算如何重振旗鼓?”
安车骨速骆不甘地怒视他:“靺羯人即使战败,也永不会消亡!再过二三十年,等新一代勇士长成,我们还会继续马踏中原。到那时,别说渊岳军,你们秦氏王朝存不存在,还不得而知!”
秦深笑了笑,拖了张靠背椅来坐:“未来几十年之事,的确不得而知。但几个月后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等开春回暖,第一道融化的雪水流下固伦山,汇入大辽河,我就会继续挥师北上,踏平八部里世代居住的宝露高原,在你们的圣地立下歌颂渊岳军战绩的石碑。靺羯一族从此之后将仅存于史书,如同沙漠中的楼兰一般,灭亡了几百年,仍在中原诗句中被口诛笔伐。”
这也许是北壁危机最深重的时刻。安车骨速骆望着秦深脸上势在必得的神色,那是一种糅合了名将、野心家与统治者的凶猛锐利。
到那一日,封狼居胥只是随手为之,开疆辟土也将完成在铁蹄之下,他要的远远不止战场上的胜利——这就是秦榴之子,秦深的真面目。
前所未有的灭族阴影笼罩了安车骨速骆,但随之而来的,是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洞见与幸灾乐祸。
安车骨速骆放声大笑,良久方止。他不怀好意地盯着秦深:“你与你父亲长得真像啊,怕是连命运也相类似吧!”
秦深不动声色地道:“我父王,人称秦大帅,率领渊岳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敌人无不望风而降。对此,你安车骨一部应该体会最深才是,毕竟你父亲,安车骨耶赖便是战败而降,被我父王亲自押送京城。皇上封其为归化王,赐居王府。如今,你父亲曾住过的那座王府,被皇上转赐于我,你若肯降,我便也带你去参观参观,说不定还能捡到耶赖当年留下的遗物。”
安车骨速骆仿佛被当面捅了一刀,捅在他最为耻辱的死穴上。
“啊啊啊!”他双手攥着铁链,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从眼角淌下血泪来,“秦氏!秦氏!我与你们上上下下不共戴天!秦榴狡诈心机,诓骗我父亲投降,说八部里随之归化,会得中原善待。秦檩假仁假义,有利可图时就封王赐府、许以厚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就将我父亲流放暗害。都是一路卑鄙货色,也难怪会自相残杀。没了外敌,不就开始内斗了吗?
“我父亲死得窝囊,难道你父亲死得就光彩?哈哈哈哈,活该啊,秦榴,活该!至于你,秦深,你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其实是重蹈覆辙……”安车骨速骆死死盯着秦深,诅咒般说道,“你不会活着享受自己的功业,甚至没法亲眼看到渊岳军的马蹄踏过固伦山。你会与秦榴一样埋骨刀牙,遗骸永远留在辽北的冻土之下!”
秦深嗤之以鼻:“你在挑拨皇上与我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这反间计也太过拙劣。我父王在此大败北壁,却意外亡于金创,此事当年渊岳军上下都知情。将军百战死,有什么不光彩?哪儿来的自相残杀?你不要含血喷人,把脏水往我父亲、伯父身上泼。”
安车骨速骆像狼一样龇牙,露出灰黑色的牙龈。他将上下牙齿叩击得咯咯作响:“看到我这发黑的牙龈了吗?秦榴死后,渊岳军无心再北征,草草回师。我又率残兵杀了个回马枪,抢走了他们无暇搬运的大批辎重。在中军大帐里,我收获了秦榴专用的贡茶碧螺春。这是好东西啊!在北壁千金难求。我带回这几盒茶叶,吃了数日,牙龈开始变黑,腹痛恶心,人也越来越恍惚。族内无人能治,好容易抓了个名医来看诊,说是水银中毒,查来查去,发现那批贡茶有问题。还好发现得早,否则神仙难救!可即使救回一条命,这毒依然折损了我的寿元,我还不到五十,头发就全白了。我自知大限将至,豁出命去也要联合八部兵发中原,就希望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秦氏王朝的覆灭!可惜啊,可惜!偏偏碰到了你,败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