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明知这丝调笑实为调侃,但还是恍惚了一息。回神后,他语气淡漠:“半分还是有的,否则本王那下用些邪道手段,叫你死是死不得,官也做不得。”
叶阳辞问:“哦,什么手段如此厉害?”
秦深说:“毁了你的容貌,按大岳律法判徒刑两年,可用罚金抵刑,但你失了官仪,还能做官吗?或者剥光你的衣裳……”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叶阳辞的腰身,没有明说。
叶阳辞一怔,又笑起来:“可惜王爷虽有些鬼气,却无邪气,做不出下作之事。再说,剥我一个断袖的衣裳,以王爷这般体貌,还真说不清是谁吃了谁的亏。”
秦深:“……”
秦深阴沉着脸:“你真是断袖?”
叶阳辞神色自若:“是啊。”
秦深:“你确定你喜欢男子?”
叶阳辞:“我都活到二十岁了,难道还不清楚自己喜欢男子还是女子?所以王爷是不清楚自己的喜好所在,所以才迟迟未立妃?”
秦深立刻道:“本王不是断袖!”
“哦,王爷倒也不必如此强调。反正下官是觉得爱男子也好,爱女子也好,哪怕爱一只猞猁也好,只要两厢情愿,不害到旁人,旁人也没什么可置喙的。”
“……爱一只猞猁是什么意思?”
“举例而已,王爷勿怪。”
秦深吸口气,盯着他衣摆上的污泥,觉得也没那么碍眼。反正君子端方、温文尔雅都是假象,这叶阳辞就是个精打细算,绝不吃亏的主,胆大又狡黠,得陇复望蜀。
——居然还想让本王吃他的亏。
叶阳辞并不想探究高唐王断不断袖,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桌面上的铃铛:“唐时镜说,他斩杀的两个马贼不是‘血铃铛’,但与之关系匪浅。王爷可知晓内情?”
秦深也按下了“吃不吃亏”的浮想,说:“山东响马数量众多,各自拉队伍占山头,大大小小有十几路,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血铃铛’狄花荡。被缉杀的那两个马贼头目,据说曾加入过狄花荡的队伍,后来又分出去了。眼下,‘血铃铛’可能在济南府禹城一带活动,离我们东昌府不算远。”
叶阳辞叹气:“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穷。倘若百姓们耕田、做工、经商……都有钱赚,都能吃饱穿暖,谁还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秦深颔首,深以为然:“都说天下分久必合,但中原刚经历了数十年战乱,好不容易统一,这才建国不到三十年,百姓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北壁铁骑仍在蠢蠢欲动。京城金陵却有不少达官贵族忘记了战乱之痛,只想好好享受父辈打下的江山,就连皇上——”他收声,不再说话。
叶阳辞也觉察出了交浅言深的氛围,许是春回暖,茶太香,一室安静,心跳耳闻。他搁盏,慢慢道:“延徽帝年轻时也曾叱咤于乱世,与王爷的父亲秦大帅、长公主一同南征北战,是个开创基业的英雄。
“最是人间留不住,美人白头,英雄迟暮。然而英雄迟暮并不是最悲凉的——”
他也不再继续,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够了。
自古以来,历代九大开国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有沉迷丹术的,有沦为傀儡的,有被臣下与儿子软禁的,有死因离奇的,还有无法忍受盛极之后的衰落与失败,自我放弃而暴卒的。在那张至高权力的帝座上,就算是英雄,想要从头清醒到尾,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两人回过神,发现已是掌灯时分。
叶阳辞饿得厉害,起身时眼前一阵发黑,耳鸣,出冷汗。他是不能挨饿的,身上常备着糖。前日他把整包糖送给个小丫头,又忙得忘记了补充存货。
他茫然睁眼,于黑暗中去扶桌面,却意外扶住了一只手。
手掌宽大干燥,指根与虎口处生着厚实的弓茧,拇指上还套了个表面有凹纹的硬物。
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黑暗须臾退去,叶阳辞看清了握住他的手和咫尺间的人。秦深望着他失血脸色和满额细汗,眉头紧蹙:“你有病?”
……你才有病!是关在封地里关傻了,还是从来没说过好话,懂不懂怎么关心人?
叶阳辞吸气:“你有糖吗?”
“糖?身上没有……马车上也没有,我不爱吃甜食。”
“算了,我喊人拿。李檀!李檀,拿包糖过来——”他在召唤跑腿书童的间隙,忽然意识到还握着秦深的手。但对方没撒手,他也不急着放开,反而好奇地捏了捏那枚硌了他手的骨韘,“王爷经常用弓?”
秦深淡淡道:“古玩装饰而已。这个骨韘是商朝之物,妇好当年征战时用过的,是本王的珍藏之一。”
说的人言之凿凿,听的人将信将疑:什么骨头如此坚固,历经两千多年还不腐?但高唐王是公认的擅长古物鉴定,没必要在一个骨韘上作假。
用革绳连着骨韘的那串金刚菩提手串,看着也有些年头,盘得润泽包浆。但叶阳辞并不打算对别人的私物追根究底,于是松开手,缓缓坐下,噘嘴说:“真慢。”
李檀脚踩风火轮地跑进来,把一包冰糖放在桌面,又递上干净帕子。叶阳辞拿着帕子,拭干净额汗,随手放在桌面:“这身衣服脏了,回头一起洗掉。”
“主人要先沐浴吗,我叫罗摩烧水去。”
叶阳辞拈了个冰糖在嘴里含着,说:“先吃饭。”
李檀又望向秦深:“这位客人呢?”
秦深低头看叶阳辞唇边的糖霜,想起两人初见面时,对方从坡上匆匆下来,唇边也沾了点糖霜。当时他觉得这人潦草得很,空长一副精致眉眼,如今……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抹去叶阳辞唇边的糖霜。
叶阳辞愣住。李檀张大了嘴,指着秦深打磕巴:“你、你你完蛋了!主人最讨厌对他动手动脚的浪荡子,你要被打成死狗了!”
秦深本打算在桌面的帕子上擦手指,被李檀这么大惊小怪一叫唤,不做点什么浪荡子的行径,都对不起这句骂。
他盯着指头上的糖霜,生疏地用舌尖舔了舔。
“果然欠揍——”李檀气得撸袖子,就要去抄杌凳。叶阳辞扶额:“下去吧,李檀。”
“什么?”李檀举着杌凳。
“下去吧,去把晚膳端过来,两人份的。”
李檀愣住,杌凳险些砸在自己脚背上,他手忙脚乱接住,晕乎乎地“哦”了一声,扭身就走。
在厨房里,他遇上了来找食吃的唐时镜。
“唐巡检,”李檀虽然不喜欢他把东西扔来扔去,但还是打了个招呼,“我去给主人端晚膳。你自己去西饭堂用膳啊,伙夫把饭菜都摆好了。”
唐时镜扫了一眼他正在装餐的提盒:“两人份的量,知县大人有客人?”
“是个人模狗样的浪荡子,主人居然不让我砸他。”李檀扣上盒盖,提着走了。
唐时镜想起那个颧骨上挨了一凳子的年轻官吏,又琢磨了一下“人模狗样浪荡子”和“主人不让动手”的分量,面无表情地走去西饭堂。
他安静地用膳。方越吃个半饱,油嘴凑过来:“头儿,下午我瞧见城东郊外,有两个身手不错的汉子,用绳索套走了一只土豹。”
“夏津附近没有土豹。”唐时镜用筷子尾巴,把他的脸推远一点,“整个山东都没有,只有凉州产土豹。皇宫里的土豹,多是凉州、辽东和高句丽进贡的。”
“真的是土豹,耳朵尖竖起来的黑簇毛可明显了。”方越边嚼边说,“老大一只,还戴着项圈,肯定是哪个达官贵人豢养的。”
“高唐能有什么达官贵人。就算许知州,也养不起一天要吃四斤肉的土豹——”唐时镜忽然顿了顿,眼神幽深,“原来是那位客人。”
“哪位客人?”
唐时镜放下碗筷,起身道:“今夜我有事外出一趟,你来监管巡逻事宜,明后天我若是没回来,你要坐镇巡检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