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越咬着煎饼仰脸,微声问:“你要回临清所?”
唐时镜没应他,转身走了。
第14章 你不是个安分的
叶阳辞请秦深同桌共用了一餐家常饭菜。
枸杞芽炒鸡蛋,河蚌炖春笋,薄荷鲫鱼汤,每一道都清新可口,带着乡野风味。尤其是种叫“扫帚苗”的野菜,拌上菜籽油、面粉和盐,揉搓到颗粒分明,上笼蒸一刻钟,又嫩又鲜香。
虽然口味不错,但对于一个朝廷命官,这饮食也未免太简陋。秦深放下筷子:“你平时就吃这?”
“不,”叶阳辞喝完鱼汤,用帕子印了印嘴角,“托王爷的福,下官这顿加餐了。乡野陋食,王爷若吃不惯,还是回高唐王府去吧。”
秦深没应话,就着一角煎饼,把剩下的菜都清干净。
叶阳辞目光柔和了不少,轻声说:“我的百姓连大葱卷饼都吃不饱,这餐饭对他们已是珍馐。王爷,我不是个没苦硬吃的人,但在夏津,龙肝凤髓摆面前我也没胃口。”
秦深沉默片刻,问:“两万两够吗?”
叶阳辞说:“春耕足够了,劳力不足,官田只开了七千亩,民田还未全数统计。高唐城的杏苗和桑苗都被我买空,接着要派人去临清收购。
“春耕过后,准备修缮城池、道路,银两会很吃紧。不过好在,待夏粮和棉花、果子丰收,除了税收与自留外,估计还有盈余出售,能回一部分款。
“唉,要是人口再翻一番就好了。我对着鱼鳞图册和实地测算过,夏津全县光是官田就能开出八万亩,要是能再给我一万,不,两万人——”
秦深接口:“你就能把整个高唐州打下来。”
叶阳辞失笑道:“我是要济民生,不是要打天下!王爷这话传出去,我有几个脑袋可摘?”
“放心,你脑袋稳着呢。”秦深把漱口的冷茶也递了一杯给他,“夏粮若有盈余,本王全部收购。”
“王爷府内下人加侍卫,也不过数百人,买那么多粮做什么?”
秦深托腮,眼神沉沉地看他:“接着问,问本王,买粮的钱从哪儿来?”
叶阳辞识趣,起身将残茶泼到檐下花圃里:“我有种不好的感觉……之前就不该找王爷打秋风。”
“如今不想再和本王有牵扯,后悔了?”
叶阳辞轻笑一声:“王爷厉害啊。互相典押的秘密,哪有互相捆绑的利益牢固呢?我若是卖粮给你,你无论用这粮做什么,我都逃脱不了干系。”
“害怕了?”
“……不,”叶阳辞走到桌旁放下茶杯,手撑桌沿,俯身向秦深,“王爷有钱买,我就敢卖。”
秦深坐着看他,明明视线自下而上,却涌出了渊岳般的气势。“叶阳辞,”他说,“你不要后悔。”
叶阳辞听出来了,这不是威胁,这是再一次确认与劝告。秦深不希望他将来后悔。“下官做事或有遗憾,但从不后悔。”他平静地答。
短暂沉默后,秦深点了点头:“你不是个安分的。”
“王爷何出此言?下官一贯恪守君子之道。”
秦深把手从叶阳辞的衣袖下探进去,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腕、他的小臂,摸出了一柄折扇,慢慢展开。扇子一面漆黑,一面雪白,两面分别草书着七个大字,笔锋锐利,狂放不羁。
“‘世人怎会仅黑白,黑白之外别有道’——君子不会说这种话。”
叶阳辞想拿回折扇,秦深手一扬,躲开了。
“天未热,王爷拿我扇子做什么。难道这也是古物,王爷还想重金求购?”叶阳辞把调侃咬在舌尖,茶雾般丝丝缕缕地吐出。
“天未热,叶阳大人把扇子整日揣身上做什么。难道遇上个合眼缘的,就送人做信物?”秦深反问。
“就算下官不那么君子,王爷来我的袖子里顺手牵羊,恐怕也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礼数了,叶阳大人空口白牙地说什么不后悔,本王为防你日后食言,不得拿点信物?”
唇枪舌剑地交锋了两轮,秦深在他来夺折扇时就撇开手,不夺时又拿扇尖轻敲他的胳膊,明摆着挑衅。
叶阳辞抽身后退,不以为意地说:“一把寻常扇子而已,王爷赖着不还,就不还吧。”
秦深还真就不还了,随手揣进怀里。他起身道:“客房在何处。”
不仅赖了扇子,还想赖房子。叶阳辞微叹口气:“东厢房,有两间空闲的,下官命家仆即刻打扫,王爷稍等。”他没忘记还有两个随行的王府侍卫,应是将猞猁捉回来了,但不在他面前出现。
他走出花厅,刚把罗摩喊过来吩咐了几句,便见江鸥从院门外快步走来,到廊下向他禀道:“大人,城西门外闹鬼火,不少乡里百姓吓得门都不敢开。”
叶阳辞挑眉:“闹成什么样了?本官去瞧瞧。”
江鸥说:“哎,大约是这两天陡然转暖,开荒的农夫们从田里又刨出许多人骨,触目惊心……大人,要不您还是别去看了,怪瘆人的。”
叶阳辞转头问秦深:“初见之时,王爷就对下官说人该有胆气,不怕夜半鬼敲门。同去看看如何?”
江鸥这才发现厅门内站着个高大人影,定睛看果然是高唐王,吓得当即就要跪地行礼。秦深冷漠道:“起来,我是秦公子。”
“小的明白,明白!王,不,公子若是与知县大人同去,小的去备两匹马。”
秦深颔首:“把马栓在后门外,你可以走了。”
一刻钟后,两人各自带了盏提灯,骑马离开夏津城,来到郊外田野。此处距离西城门不过半里,只见漆黑野地里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幽绿鬼火,在夜风中缓缓飘荡。但凡有人经过,气流就会卷动周围鬼火朝人蜂拥而来,的确瘆得慌。
月光淡白,老鸹在不远处的松树枝头叫声凄厉,叶阳辞和秦深在一片密集的鬼火地翻身下马,那些幽绿鬼火便张牙舞爪似的扑过来。叶阳辞用火折子点燃提灯,照亮周围土地,果然见耕田翻出的枯骨,东一丛西一丛地散落着。
有人骨,有马骨。还有些腐烂的衣甲、破碎的兵器,锈蚀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叶阳辞叹息,“如今暴骨多于土……”
“……犹点乡兵作戍兵。”秦深伸手搭在了叶阳辞的肩头,“别伤感,战乱已平息二十多年,如今的戍兵要回乡了。”
叶阳辞惆怅唏嘘之下,未察觉到这个揽肩的动作,已超过了寻常初识者之间的亲密度。他甚至从秦深的话中隐约窥出了某种信息,却没意识到要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肩头拿开。“戍兵要回乡了?王爷是说,边关卫所会有什么新动向吗?”
秦深没有回答。他感受到了站在深渊边缘的危险。在某个人的面前,一而再地降低底线,一而再地吐露秘密,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想要自己退回安全之地,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这个人永远消失。
可他又不愿让这个人消失。
他的手掌兜在叶阳辞的肩头,臂膀半贴着对方的后背。被叶阳辞的体温暖着、气息染着,紧绷多年的那根心弦竟想要松弛下来。
但他怎能松弛?父亲的遗骨还在千里之外的辽北苦寒地,大哥拖着病体呕出的黑血隔着衣袖仍能把他烫伤。他不该松弛,也不配松弛。
“去年年尾,我被召去东昌府的聊城,为二哥贺年兼庆生。”秦深忽然开口说,“那天是二哥的二十五岁生辰,聊城点亮两千五百盏浮空明灯,灯内的金箔在空中飘成了漫天流彩,比除夕夜的烟火壮观多了。”
“王爷也喜欢那般烧钱的绚丽场面?”叶阳辞问。
秦深转过脸注视叶阳辞,摇了摇头:“你看这遍地鬼火,不比一天明灯更惊人吗。”
暗夜磷火如流萤,风来将它们如妄念般吹散,风止后它们又如执念般复生。叶阳辞按住了发丝,但仍有几缕拂在秦深颈侧。秦深嗅到了冷梅香,混了一丝清新酸甜的柑橘柚子味,把周围的枯寂之意都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