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通传后,出来宣他们进殿。袁松低声问那小内侍:“殿内情况如何?”
“回爷爷,皇上方才发了脾气,容相这会儿又嚎啕又磕头的,奴婢瞧皇上似乎有点踌躇。”小内侍同样低声答。
袁松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回头提醒叶阳辞与宁却尘:“咱们皇上的性子,二位大人是知道的。”
需要慎重时刚愎,需要决断时犹豫。关键时刻,轻重得宜地推一把,就能往你想要的方向轰隆隆地碾过去。
叶阳辞点头,微声道:“袁公公,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掺和进来,与容九淋也无利害冲突,但眼下案子已经查到这一步了,就算你束手旁观,容九淋也会将你划入与他对立的一方。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他若活过今夜,我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袁松在巫蛊案中干活不见人,也正是怀着不愿与阁相彻底撕破脸的心思。但眼看案子越查越触目惊心,他也开始盘算容九淋还能不能渡过这一劫。倘若不能,那他干脆就落井下石,赚个功劳在手也好。
于是他说:“咱家没怎么读过书,不如朝堂上的大人们见识长远,但咱家也有个好处,就是会看形势。”
这话就是哪边风大就往哪边摆的意思了,叶阳辞了然地朝他淡淡一笑。
三人同进了殿,行礼。
延徽帝示意容九淋起身,自己踱到御案后方坐下,说:“办案人与嫌犯都来齐了,干脆就在这里讯问,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叶阳辞,你先说。”
容九淋迅速擦干净脸,目光森然地望向叶阳辞。
他早该在前年卢敬星死于狱中时有所警醒。不能因卢敬星开始尾大不掉,就想着趁机弃子,扶持一个更听话的新户部尚书上去;更不能因为叶阳辞被外放山东,头上又悬了把一年后就会斩下来的铡刀,而对这小子掉以轻心。如今悔之晚矣!
叶阳辞对来自阁相的威胁眼神视若无睹,拱手道:“臣遵旨。那么臣就按时间顺序,给这些案件逐个排队,先说调查后的结论——
“延徽二十八年的盗银案,将卢敬星定为主谋就结案了。但其实,卢敬星的背后还有指使者,那便是阁相容九淋。”
“叶阳辞!你不要血口喷人!”容九淋咬牙,“你有何确凿证据,证明卢敬星受我指使?”
叶阳辞平静地道:“有理不在声高,阁相大人。我当然有证据,卢敬星临终前留下指证的遗言,以及他的外室之子卢临兆被你府上护院谋害未遂。你杀人灭口,正是为了掩盖你与卢敬星多年来的暗中勾结,贪墨税银、欺君罔上。”
“我平日里与卢敬星只是公事与礼节往来,何曾有过勾结?你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以下犯上,罪加一等。”容九淋怒道。
叶阳辞笑了笑:“容相若是这么肯定没有证据遗留,又为何要对卢临兆下手?”
“我根本没对卢临兆下过手!”
叶阳辞转向延徽帝,从怀中掏出一个大信封,呈上去:“陛下,此乃卢临兆从卢府书房的密室中,发现的蹊跷之物。他怀疑自己就是因为此物件,才遭遇暗杀,请陛下一阅。”
延徽帝接过来,打开信封,倒出几张空无一字的纸页。他来回翻了翻,又对着灯光细看,的确毫无字迹,连印痕都没有。于是皱眉道:“叶阳辞,你这是何意?纸上分明什么也没有。”
叶阳辞解释:“这是以‘自消墨水’所书的密信。只需将牵牛花捣碎,加入少量烈酒浸泡,挤压并过滤浆液作为墨水,在信纸上书写,便可得蓝字。而这蓝颜色并不稳定,一盏茶至一炷香的工夫就会逐渐消失。此时若有人见此信,便是白纸一张。”
延徽帝听着觉得稀罕,便问:“送信总需要时间,到收信人手中时,字迹消失,如何得知其中文字?”
叶阳辞道:“这就是神奇之处了。收信人以干净毛笔蘸取生石灰水,涂抹在纸面上,便会瞬间显现出之前书写的蓝色字迹。但石灰水会彻底破坏花汁蓝墨,过半刻钟,待收信人阅读完,纸上字迹会再次消失,永远无法再显形。陛下手上的这些信纸,正是阅读后消失的密信,不信您闻闻,纸上还有淡淡的石灰气味。”
延徽帝半信半疑。
容九淋抓住了关键,趁机反诘:“既然字迹已永远消失,又怎知这些不是你刷了一层生石灰水的白纸,拿来胡说八道,愚弄陛下?”
的确有这可能性。延徽帝望向叶阳辞。
叶阳辞从容地笑笑:“容相莫慌,我能知晓其中窍门,自然是有实证。这些信纸我嗅过,其中一张几乎没有石灰味,却与其他密信放在一处,且放在最上面。我推测这是卢敬星收到的最后一封密信,还未来得及阅读,就案发被捕,死于牢狱。陛下不妨拿这张信纸现场做个验证,便知臣所言真假。”
延徽帝拿起最上面的那张信纸,嗅了嗅,命宫人取生石灰水过来。
片刻后,工具取到,宫人以新毛笔蘸取生石灰水,小心涂抹在纸面上,蓝绿色字迹果然逐渐显形,清晰可辨。
叶阳辞提醒:“陛下快看,迟一会儿,这字迹就彻底消失了。”
延徽帝拿起信纸浏览,面上怒容堆积,随后将纸张拍在御案上,朝容九淋喝道:“这是你的笔迹!”
容九淋上前一瞥,急道:“虽也是台阁体,但这并非臣所书写,陛下明鉴啊。”
延徽帝冷哼:“台阁体姿媚匀整,正是因你大力提倡,朝堂上人人竞相摹习。你以为这样就能藏叶于林,但你的笔迹,朕熟视多年,难道会不认得?
“你在信上叮嘱卢敬星,除魏湾分关之外,其他几个钞关的藏银先不转移搬动。让他务必顶住压力,待到风头过去,你自会想办法将他摘出来。好,好个百官之首,麟阁丞相!”
容九淋冷汗浆出,欲哭无泪地哀告:“陛下,臣真的没写这封信!这是叶阳辞伪造的,栽赃于臣……”
延徽帝指着叶阳辞:“密信是他栽赃,难道卢敬星那么大个儿子,也是他凭空变出来栽赃给你的?你不做亏心事,作甚要派护院去卢府暗杀卢临兆?”
那是因为这个狡猾似鬼的叶阳辞,把韩鹿鸣掉包成卢临兆,设了个险恶圈套让我跳!我真没对卢临兆下手,甚至之前都不清楚卢敬星还有个外室子,我想杀的其实是韩鹿鸣!
——但这话能说吗?容九淋尝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滋味。
叶阳辞朝他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诮笑,继续禀道:“臣可否继续说?”
“说!”
“今年花朝节的刺驾案,也少不了容相的推波助澜。臣在柔仪殿的花盆内发现的盒子,内中所装恶物,便是他带进宫来,交给八皇子的。目的在于利用八皇子,诅咒陛下。八皇子受其蛊惑,神智昏聩之下,做出了杀父弑君的举动,虽大逆不道,但背后挑唆之人才更加罪大恶极。”
延徽帝明知这盒子内的连体鼠尸并非巫蛊,而是容九淋从精研院里偷带出来的效验鼠,得知真相的小八这才决定牺牲皇后,联合小九殊死一搏——但这话能说吗?
也只能将错就错,默认叶阳辞的巫蛊之说了。
叶阳辞说:“最后一桩巫蛊案,臣请指挥奉宸卫搜查容府的宁大人来禀明。”
延徽帝颔首。宁却尘上前两步,禀道:“臣与叶阳大人带队前往容府,在一座封闭的阁楼内,搜查出煞神像、草人、闹香、七星灯等厌胜法器,均已做证据保存。另外,楼中数百册藏书,大部分书页上都绘制了符咒,显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有理由相信,容府长期在阁楼内豢养术士,又做了个与陛下等身的草人,贴了写着陛下年庚八字的黄符,其诅咒之恶毒,令人发指。”
延徽帝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自己借坡下驴,用以掩盖内情的巫蛊之说,竟然是真的?原来容九淋挑拨皇子谋逆尚嫌不足,还要双管齐下,以巫蛊诅咒来谋害朕,简直丧心病狂!
他盯着容九淋,怒极反笑,笑容森寒刻毒:“容相还有何狡辩,难道要说这几百册满是符咒的藏书,也是叶阳辞一夜之间画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