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可真如铁钳般,捏着叶阳大人瘦削的肩头。不只是捏,拇指还威胁似的来回摩挲,意在警告他配合自己,不得轻举妄动。
何等的霸道跋扈!可怜叶阳大人一介清雅温文的读书人,竟遭受此等惊吓,简直叫满朝文武都要心生怜惜了。
殿下究竟意欲何为,杀鸡儆猴吗?
就在言官们忍不住想挺身而出时,秦深转身面对台下群臣,手掌依然按在叶阳辞肩上,一脸八风不动:
“你们说我意图篡位,那好,这位子我不坐。我就学上古尧舜圣王时代,罢昏君,举贤能,推举叶阳辞为这天下之主,如何?”
……啊?他在说什么?
群臣仰脸看金台上这两人,恍惚感觉悬崖顶上落下一块山那么大的巨石,凌空呼啸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地动山摇的一下,将他们全都砸进了深潭里!
所有人无不感到眼前发黑,一阵阵眩晕。
这叫什么事儿……谁来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还不如让伏王篡位了呢,好歹也是秦氏一脉,延徽帝的亲侄儿,肥水不流外人田!
反正这些年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夭折,倘若唯剩的两个也保不住,那么最为正统的继任者就是秦深。再倘若,建国时以贤能与功绩论高低,把三姐弟中的秦榴捧上了位,那么秦深就是名副其实的嫡皇子。
——再怎样,也比儿戏般从人群中拽一个不相干的上去,要合情合理得多。
要真禅让给叶阳辞,昨日还是一殿为臣的同僚,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君主,这叫百官情何以堪?
礼部尚书危转安张了张口,怀疑自己喉咙内堵的不是浊气,而是一蓬老血。他好容易咳出这口气,颤声道:“万万不可啊,殿下——”
于是众臣如梦初醒般,纷纷哀告:“殿下此言,何止异想天开,简直荒谬至极,叫我等实在难以接受!”
“自周礼定下帝位传承之制,历朝历代无不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何曾见传位于外姓?这是要覆灭我大岳王朝吗?!”
“何况陛下尚在位,殿下怎能替他行这‘外禅’之举?”
“就算刀斧戮身,臣等也决死不从!”
众臣态度之决绝、反抗之激烈,倒是符合了惊而后定的叶阳辞对事态发展的预料。
除非今日是他率领渊岳军造反逼宫,或是他拉拢一大批世族架空皇帝、改朝换代,否则文武百官打死也不会认同这样的结果。
叶阳辞转念,露出无奈之色:“殿下一时心血来潮,却叫下官惶恐得很,还请放我下去吧。”
秦深侧过头看他:“这不是心血来潮。”
阿辞,我是认真的。
叶阳辞避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望向满朝文武:“不是心血来潮,那就是欲擒故纵了。诸公还不明白吗?”
群臣一怔,继而恍然大悟:秦深这是拐着弯儿地,要他们求他登基啊!百官拥立,那就不叫篡位了,叫人心所向、得国其正。
怎么办?众人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办,他们不拜秦深,难道真想拜叶阳辞?
韩鹿鸣霍然上前一步,冷不丁地行大礼,伏地拜道:“今上无道,天命厌之,理当退位。臣请鲁王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嗣岳朝之大统,继位登基!”
他这句话说得巧妙,即把弃旧主的锅甩给了老天爷,又将迎新君的举动定性为“重社稷、嗣大统”,顺道还给秦深直接换回了“鲁王”封号,强调鲁王一脉的正朔继承与资历功绩。简直画龙点睛,一气呵成。
全程仿佛都在袖手旁观的大司宪东方凌、大司寇齐珉术等几人,此刻也断然随之行礼:“臣请鲁王殿下嗣岳朝之大统,继位登基!”
一语惊醒梦中人般,满殿文武纷纷跪伏:“臣等请殿下登基!”
“请殿下登基!”
百官劝进,这场面百年难得一遇。
此刻的叶阳辞仍坐在龙椅上,秦深也仍手按他肩膀,站在他身旁椅前。乍一看,倒像满朝文武向他二人同时跪拜称臣。
叶阳辞侧脸微仰,看向秦深,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于是他抬手,覆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借着大袖掩饰,指尖在秦深的手背上划拉。他写道:吾愿已足。
吾愿已足。
涧川,这就是我想看到的。
我想让你坐在这里,足定九鼎,手握神器。
我想让我所有的理念、规划与治天下的政策,都通过你的手来实现。
我想打造康平盛世、富庶帝国,让它在我们与我们的传承者治下名垂青史。
涧川,我不一定要当皇帝,你明白吗,我只是需要一个能与我终生同行之人。
而这个人,非你莫属。
秦深的手僵持许久,终于一点点松开手指。叶阳辞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从龙椅上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回到群臣中,站在最前列。
他并未随众人行跪拜礼,而是端端正正拱手,语声清越,一锤定音:“臣叶阳辞,请殿下登基。”
秦深长长地吸了口气。他伸手按住龙椅靠背上的金龙头颅,仿佛椅面上仍坐着个看不见的人,正以他的臂弯为翼护、为倚靠、为支撑,同时也如玄灵一般翼护与支撑着他。
——截云,倘若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沉声道:“秦檩无道,我将取而代之!”
群臣齐声应道:“天命在君!”
秦深并未落座龙椅,而是步下丹墀,当着群臣的面,牵住了叶阳辞的手:“还赖诸公辅佐。叶阳尚书,方才没吓着你吧?”
叶阳辞似笑非笑:“是有些吓着了,眼下这心还砰砰乱跳。”
秦深道:“这是心悸之症。方才听麾下来报,说昏君召太医进宫,医治被奉宸卫萧珩所伤的手臂。你随我去见他,顺道让太医给你开个定心安神的方子。”
他拉着叶阳辞走到殿门口,又转头对群臣说了句:“请诸位大人在此等候,用不了多久。”
两人出了天和殿,剩满殿臣子相互顾盼,议论纷纷:
“‘用不了多久’,是何意?”
“天无二日啊!殿下说要去见陛……昏君,想是要逼——嗯哼,劝其退位了。”
“那必然又是一场凶险,如何将叶阳大人也带去了?这吓了又吓的,心悸之症不是更会恶化吗?”
有官员皱眉思索再三,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叶阳大人今日是犯太岁了!”
“怎么说?”
“你们想啊,方才殿下拉人上去造势做筏子,这么多文武百官在场,怎么偏偏就叶阳大人倒了霉,被他拉上去按在龙椅上。龙椅唯天子能坐,叶阳大人就这么端坐了接受百官朝拜,殿下眼睛看着、嘴上不说,心里能不硌硬吗?”
“啊这……这倒也是。但我看殿下英伟,又有军戎之风,不像个小心眼的,应该不至于因此生嫌吧。”
“再豁达的帝王也是帝王,你见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能容忍臣子据于御座,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是一个道理?
“更何况,他还说过,要‘推举叶阳辞为这天下之主’,这话才是要命!今日他心知这是自己以退为进之计,叶阳大人原本无辜,明日呢,越明日呢?随着时间推移,会不会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越想越心生忌讳?到那时,叶阳大人还能善始善终吗,怕不是要像容九淋那般,因失了君心而一夕之间落马倒台!”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殿下方才把他这么一牵一拽,”说话之人拿身边同僚模仿了一下,“似乎还真是别有用意。哎呀,那捏的那劲儿,哎呀呀,要把人手捏碎了都!”
“还有,别忘了那篇叶阳大人亲手所书的檄文,将殿下骂个狗血淋头的,就算是奉命行事,就算殿下表面上宽容不计较,心底就真没有几分恼怒?”
“咝——要说嫌隙,早几年就有了,一直都不对付,哪怕宣郎中给牵线调解,似乎也没多大改善。北征期间,一个带兵打仗,一个管辎重粮草,咱们都知道,这管人的与管钱的之间,哪有不生摩擦的?那篇檄文骂得酣畅淋漓,我看叶阳大人也不只是奉命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