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忍着不把冰镇的渴水泼在他脸上,只当他后半句话是狗吠。
“萧楚白,我知道涧川还活着,且即将率渊岳军入京,让你很不痛快。”叶阳辞瞥了一眼挂在壁上的辞帝乡剑,冷声道,“但你若是非要将这不痛快转嫁给我,我就让你痛到走不快。”
萧珩下意识地掩住腰侧的带脉穴,被决云真气截脉的滋味不好受,他不想再领略第二次。
于是他立刻转了口风:“你是想要欲扬先抑,用‘忠心见疑’的把戏来取信陛下?你要我将祸水往哪个皇子身上引?”
明明什么都一点即通,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以武力制服,就会兴风作浪,无法无天。两度骂他是妖孽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妖孽。
叶阳辞轻嗤道:“不是祸水。九皇子被关进精研院,怕是凶多吉少。下一个就轮到十皇子了,我得想法子帮他躲过一劫。不过,你说得也对,当陛下发现自己错怪忠臣,自然会对我更加信任,才会放权给我。大体思路如此,至于其中细节如何操作,你看着办。”
萧珩琢磨了一下,点头道:“那有人得吃点苦头。”
叶阳辞说:“我可以,无妨。”
他没料到的是,在向载雪取令人吐血昏迷的伪装中毒之药时,他妹妹很快就洞悉了内情,坚持要以身入局,替他去受这牢狱之灾。
叶阳归说:“你在外,诸事才好运筹,一旦入狱,哪怕脱身不难,也落了下风。而我不同,我是太医院的侍医,从宫内贵人到六部官员,多受过我的救治,连狱卒也不敢对我如何。”
她这次异常坚决,最后叶阳辞败下阵来,暗中借萧珩之口交代刑部官员善待她。
对手戏在延徽帝面前演得逼真,把宁却尘与长公主秦折阅也给骗了。
叶阳辞问萧珩:“你没告诉长公主殿下,我们的协议?”
萧珩摇头:“是她亲自为我制定的前程,她对此十分执着,一时未必能说服,知道了反而节外生枝。”略一停顿,他反问叶阳辞,“你为何也不告诉秦深我们的协议,告诉他就连为他游隼传信的方越,也是你从我麾下借走的?”
叶阳辞自然不会对萧珩说实话:因为你这人太滑不留手,不到盖棺定论的一刻,我不会真正信任你。自然也就不宜将此事提前告知涧川,以免他错信了你。当然,也因为负责游隼传讯的方越是你的人,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上说。
于是叶阳辞微微笑道:“是为了考验他啊。他若是我心目中的睿智仁义之君,无需我替你澄清,最终也会意识到你的功绩。”
“倘若他意识不到呢?”
“啊呀,那有点糟糕了,我会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萧珩听了,唇角微微翘起。
“你看人眼光真不行。就算秦深打进京城,满朝文武也容不得逆贼篡位,我就等着看他的笑话。”萧珩嘴上讥诮,转头依计行事,去御前告他黑状。
协议中的第三件事,在此后第三日紧随而来。
洗脱罪名,完全取信于延徽帝的叶阳辞,拿着秦温酒留给他的钥匙,在准备潜入精研院之前,找到了萧珩,对他说道:“我知道驯象卫里的瑶民、彝民等南疆人,都暗中奉你为主。”
这是个连长公主都不知道的秘密。萧珩暗凛,若无其事地否认:“你在说什么。那些都是从广西征来驯象的,未得王法教化,龙蛇混杂,迫于朝廷威势而不得不留在京城。再说,南疆各族虽合称‘三苗’,但其实种族众多,各族旁枝错节地又衍生出不少支系,哪里肯统一奉谁为主?”
叶阳辞才不信他:“四五十年前,三苗统一推举‘蓝黑大王’唐尤为‘石碑头人’,以他制定的‘石碑律’为各族和平相处的律令,这才平息了三苗内乱。”
他只说了这一句,萧珩便知瞒不过他,阴着脸说:“你又想怎样!他们不能借你用。”
叶阳辞说:“我不借你的人,我只想借一借他们驯养的大象。”
“大象也不能借!”
“楚白,这是最后一件事了。”
“不借。除非你是要让象群将城门外军阵前的某人踩扁。”
“——萧楚白,我给你脸了?”
两人刀来剑往地打了一架,萧珩又输了,剑架脖侧犹自嘴硬:“不借。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用象群撞开京城大门,为秦深扫清最后一重障碍。我对情敌没那么大方,你要不现在就杀了我!”
叶阳辞垂下剑锋,叹口气:“我不杀你。我去把前情后事都告知长公主,她若发怒要拿我问罪,我便与她真刀真枪打一架。”
他转身就走,萧珩叫着:“站住!”两三步追上前,“你别动我娘!”
“大象借我。”
越美艳的蕈子越有毒,萧珩觉得这人坏透了,骨缝里都要流出黑水,看人眼光不行的分明是他自己。
然而叶阳辞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萧珩又觉得自己眼光太高,所以高处不胜寒,把他冻得心里满是冰碴。
叶阳辞温声道:“楚白,我是真心实意想为你谋个好前程。涧川上位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了。既然挡不住,你何不为自己多考虑几分,从中取利?就算你不肯答应借我,难道我就不会另想办法吗?我不过是想少造些杀孽,京城守军亦是大岳子民!”
萧珩沉默了。
当夜细雨蒙蒙,他换上一身阿爸传给他的瑶服,打着一把十骨银铃大黑伞,趁夜色走进了驯象所。
第167章 王孙,你越界了
廷尉狱的牢房内火光摇曳,将叶阳辞从短暂的回忆中拽回当下。
叶阳辞从袖袋里摸出松皮折扇,用扇头将俯身靠他太近的萧珩……不,是唐时镜,抵远了些。
“楚白,并非我不愿正视,而是不想留给你实现不了的念想,那才是对你真正的残忍。”
“我也想死心啊。”唐时镜握住了他的扇柄,像握住一把抵在心口的剑刃,“两年半了,我无数次想过,死心吧,萧楚白,唐时镜,放弃渴望那个不属于你的人,去攫取其他够得着的东西……有阵子,你离开京城的那一整年,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放下了,就算看着那条帕子,就算在回忆中勾画你的模样,我心里也逐渐波澜不起。
“可你又回来了。我站在仪凤门前,看着你从漕船下来,二月杨柳风吹拂衣袂,你看到我,朝我笑了笑——那一刻我就知道,之前一年的波澜不起都是假的。我从未淡忘,只是藏得更深了。”
唐时镜为难地皱眉,请教他:“叶阳,你这么聪明,教教我,该怎么从心里彻底挖走一个人?那心不就空了个大洞吗,该拿什么补上?”
叶阳辞怔然片刻,方才叹道:“我不知道。楚白,我真的很幸运,从心动情生,到相知相许,只经历过一个人。
“但我知道,这世上许多人不会这般顺利,他们会遇见各种人,经历一段又一段情缘,最终才能修成正果,亦或是回首惘然,甚至抱憾终身。
“非要给出个回答的话,我想说……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过得好,找到你愿意为之倾力去做的事,花一辈子的时间,完成它。于我而言,这件事是‘大岳盛世,国进民富’;于你而言,又会是什么呢?”
愿意一辈子倾力去做的事,会是什么?唐时镜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有不少想做的事,但都没有“一辈子”这么长久,也没有“倾力”这么投入。
“想做”是欲,“一辈子倾力去做”是志。
他从未生出过“志”,无论是身为唐时镜,还是身为萧珩。也许这才是他漂泊无归的真正缘由。
他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直到叶阳辞抽回折扇,打算从杌凳上起身,才将他唤醒。
唐时镜忽然伸手按住了叶阳辞的肩膀。
这动作有些急促,他胸前悬垂的大圈银饰“丁零丁零”一阵轻响,黑而顺滑的发梢也随之垂落在叶阳辞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