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镜笑了笑,接过花枝。
秦深挑了挑眉:阿辞,干得好。
唐时镜将花枝插进了叶阳辞送的定窑白瓷瓶里,连同里面的三枝干花——菡萏、木槿、腊梅,他现在有第四枝花了,还是叶阳辞亲手摘的。
他转身走到象王旁,扯了扯象耳。象王曲抬起左前腿,唐时镜踩着象蹄、象膝,行云流水般攀上象背,坐进了白银王座里。
一声响亮的象鸣,瑶王回归南疆的队伍出发了。
隆重的仪仗,奇异的象群,引发京畿无数百姓夹道相送,叹为观止。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那位高居象座的年轻瑶王,如白山堆叠、火树银花,从服饰到威仪,无不散发着异域风情。
他左手持玉瓶,内插四枝不同花束,右手托金坛,无人知道里面装着他父亲唐璩的骨灰。
阿爸,我们回家了。
万里晴空,华盖内忽然下了一滴雨,落在金桂芬芳的花簇间。
象背上的蓝黑大王用瑶语轻哼起了歌。
那是一支古老的《蝴蝶歌》,译为汉话,便失去了许多婉转意韵,但仍能窥见歌者内心那一缕悠远的情思:
“山上茶花朵朵开,一对蝴蝶飞绕来,蝴蝶花,蝴蝶来,雌的蝴蝶前面走,雄的在后不分开,蝴蝶花,蝴蝶来。”
不是从此不爱花,而是想让它永远绽放在晴空下。
银铃声荡,象群走过。路边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呆愣愣地仰头看,喃喃自问:“……是妙香象菩萨吗?”
“小和尚,麻烦让一下!”一名民间画师抱着画卷与交杌,火急火燎地跑到前方路边,找了个合适位置,打开折叠的交杌,一屁股坐下,继续绘制《瑶王出京图》。待到象群走过去了,他还得再这么飞奔狂跑几次,到前头去坐等观看,直至画作完成。
瑶王离京了,但带给秦深的麻烦仍未结束——他不仅要担负这支返疆队伍和千名奉宸卫的途中开销,还要让沿途驿站准备象群的食水。
更可恶的是这群大象有饮食供给,但仍偷吃,尤其进入江西地界后,时常偷吃路边田里的芭蕉与甘蔗。地方官府安抚农家,赔偿损失,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看着叶阳辞计算的,精确到毫厘的开销数目,听新任户部尚书恭敬的一声“皇上,可否准予拨银”,秦深开始头疼,挥挥手道:“找君上批红、用印。我现在不想看到关于唐时镜的任何消息。”
叶阳辞听闻此事,笑着批了个“准”。回头来找秦深,给他按摩太阳穴,按着按着,就按到龙床上去了。
“圣明帝王,当有容人之量。”大君在床上劝慰道。
可皇帝需要的是他另一个角度的安慰。秦深说:“君上又有多少‘容人之量’,让我量一量……”
第174章 他们的四海承平(完
瑶王出京后,云彰帝所封的岑王、鄞王,也要分别去往自己的藩地。
丽太妃谈滴珠哭了一路。秦泽墨年纪小,实在不能明白她哭什么,安慰道:“有这么多人陪我们去思州,母妃还从娘家带了一车又一车财物,我们去到自己的封地,就可以随心所欲,有什么好哭的?”
丽太妃骂:“你知道什么叫随心所欲?当了天子才能随心所欲!去到思州那种穷乡僻壤,圈在王府里,整日除了吃喝玩睡,还能做什么?”
秦泽墨反问:“我们平时在皇宫里,不也是吃喝玩睡吗?”
丽太妃:“……”
丽太妃:“那不一样!亲王俸禄有限,不能随意出入封地,还得看天子脸色。”
秦泽墨:“父皇从前也没给我们多少钱,我们不能随意出入皇宫,一样要看他脸色。”
丽太妃:“……”
她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擦干眼泪,重画了个更娇艳的妆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貌美,而老公已经死了。
去往宁波府的路上,惠太嫔沈约搂着秦湛明,在马车里笑逐颜开。
“我们要回娘家啦,”她对儿子说,“娘的老家可好玩了,还有个众番云集的大海港,能见识到很多异国的新奇玩意儿呢。”
秦湛明问:“能去大海船上逛逛吗?”
“当然可以,但要记得在开船前下来,否则一觉睡醒——睁眼就到了番邦地界,多吓人。”沈约往脸上套了个金发碧眼的罗刹面具。
秦湛明哈哈笑。
在随行的仆役中,混入了个斗篷罩身的年轻番邦男子,自称曾是宫廷乐师,父亲是西夷人,母亲是宁波人,想跟随队伍前去寻母。
沈约看他汉话说得不错,出于怜悯就答应了。
这个番邦男子顺利抵达宁波,趁夜离队,背着硕大行囊,登上最大的那艘海船,缴纳了一笔不菲的船费。
船长亦是个泰西人,问他:“先生,您叫什么名字,打算去哪儿?”
男子说:“威尔弗雷德。去……这艘船的航路终点是哪儿?”
船长摸着络腮胡,笑道:“北亚美利加!在新大陆再往北,你要去吗?”
威尔弗雷德暗中摸了摸包裹里携带的研究与试验记载,想起被判死刑的精研院同僚们,仍有些毛骨悚然。要不是他先发现叛军入城,在那个神秘白衣男子离开后,及时带着部分资料逃出精研院,自己这颗头颅应该也在菜市口的地面上滚了。
他深吸口气:“就去北亚美利加。或许那里才有支撑我实现医学理想的乐土。”
“是个医学生啊!”大胡子船长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帮我的船员看病,减免你一半船费,如何?”
威尔弗雷德手上的“病患”从来没活下来过,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乐意至极。”
鸣笛声中,水手长大声喊:“Heave ho!(起锚!)”
片刻后,锚链检查员遥遥回应:“Anchor’s aweigh!(锚离底了!)”
船长扶了扶硕大的船长帽,下令:“Set the mainsail!Sheet home!(升起主帆!拉紧帆脚索!)”
巨大船帆“刷”地落下,鼓满腥咸海风,这艘泰西建造的大型三桅帆船,开始缓缓移动,离开宁波港。
“Get under way!(开始航行!)”船长对水手,同时也对新来的船医说,“伙计们,让我们一起前往北亚美利加。”
威尔弗雷德望向黑夜的海面,与海的尽头那茫茫未知的新大陆,心中默默向神祈祷——
大岳的新皇帝驱逐了我们的医术,但我决不放弃对“异种共生”的研究。天父保佑,让我找到我的理想乡!
在宁波港的海风吹拂不到的京城金陵,韩鹿鸣交接完吏部政事,又对裴去拙语重心长地道:“存之,我对不住叶阳大君。幸好还有你在朝堂,你可得善始善终啊!”
裴去拙收留他在后园竹林小筑疗养期间,与他相谈甚欢,成了知交,女儿糯糯的大名“裴今是”,还是他给取的。
从修撰升任为户部郎中,又从户部平调至吏部,裴去拙知道皇上、君上看重他,历练他。他也认死理,那就是精忠报国,让妻子燕脂想拧掉他耳朵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韩鹿鸣致仕,虽是个人志向,他却如同丢了个老友一般,怅然若失。
“……茸客,你放心,我会自始至终,蜡炬春蚕。”他郑重立誓。
韩鹿鸣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送我个离别礼吧——我想要一头驴。”
将官服乌纱帽整整齐齐叠放在公案,韩鹿鸣骑着一头白鼻白肚的青驴出了城。
在他看来,驴是最好的坐骑。所谓的倔劲儿,其实是能察觉危险的冷静,大耳听风辩位,耐力超强,爬陡坡如履平地。游历山水的话,驴比马好使。
青驴脖子上挂个书袋,就是他的全副家当。他无需带金银细软,去到哪座城,只要亮明身份,就是权贵的座上宾。不亮明身份,只要几篇诗文出手,就能震动当地士林。
从金华来京的路上,他也曾遇上土匪打劫。他那点防身术不堪一击,但土匪忘了堵住他的嘴,于是半个时辰后,山大王泣涕如雨地送他出了寨,还附赠一袋肉干做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