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归的马车,在城门外截住了骑驴的名士。
她最终还是决定,与韩鹿鸣一同离京去金华,而后游医天下。拜别父母和兄弟时,叶阳密又哭了一场,赵香音也怏怏不乐,叶阳辞含笑拥抱她,说人生苦短,从心而行。
他们在金华住了两个月,直至饮溪先生过世。
他们走遍大江南北,采集药材,结交同行,探讨医术,但有时会在某个地方多停留一段时间,结庐而居,悬壶济世。
韩鹿鸣得宋饮溪真传又发扬光大,著书立说,位列大家。千百年后的学子们,一边全文背诵他的作品,一边腹诽他活得太久,太高产。
而大岳也逐渐兴起了一个新的医学流派,名为命门温补学派,讲究以温补应对虚损病症。其领衔者为名医叶阳归,创立了不少补中益气、左右归经的名方,弟子遍天下。
年年盼着抱孙的叶阳密和赵香音,指望不上儿子和儿婿,也迟迟未盼来女儿的婚事,倒是在数年后,从天而降了一对孪生孙子。
叶阳归回了一趟老家襄阳,将襁褓塞进父母怀里,神情自若:“爹娘见谅,意外产物。女儿本未打算将宝贵的时间花在经营婚姻上,但情乃人之天性,如今孩儿也生了,我又忙于行医,你们若是膝下空虚,就拿去养吧。
她叹口气,道:“家族几代以来都有孪生子,我与弟弟是孪生,结果我的孩儿也是孪生,可疼死我。幸亏截云不能生孩子,不然他那么娇气,可怎么忍得住那般疼。”
叶阳密有孙万事足,老怀甚慰地抱去逗弄了。赵香音压低嗓音问:“姓什么呀?”
叶阳归:“孩儿?姓叶阳啊。”
赵香音:“我是说,孩儿他爹姓什么呀?”
叶阳归笑了:“说来,他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就拿一个孩儿姓韩吧。”
这下赵香音安心了,姓韩的挺好,爹聪明儿子大概也不赖。
麟阁内悬挂的文武功臣画像,文臣中只有一个韩鹿鸣,人不在朝堂。
而武将中亦有一个罗摩,在统领大岳水师“偃潮军”八年后,向叶阳辞跪地辞行。
叶阳辞扶起他,再三确认:“罗摩,你一定要走?是受朝臣排挤了吗,还是大岳亏待了水师将士?”
“不是的,小主人!”罗摩私下依然这么称呼他。这个卷毛黑汉,铁塔般高壮,总令朝臣们有些发怵,但此刻一双大眼湿漉漉地看着他的小主人,一如幼时诚挚,焦急地解释,“偃潮军深得朝廷重视,装备与伙食都好。而且朝上也不止我一个异族人,个别官员虽然背后酸几句,但也不敢在我或赵将军面前说三道四,这全赖两位帝君用人唯才,不拘出身。
“只是我爹想要叶落归根了,我的族人们也想回Karanga(卡兰加),说家乡在他们血液里呼唤,漂泊的海船总得靠岸。这事儿我考虑过很久,也有意栽培了一批水师将领,好让偃潮军后继有人。这事定下来后,我爹对老爷心怀愧疚,还是我来对小主人开这个口吧!”
叶阳辞了解内情后,虽心底不舍,但也只能成全。他问:“寿姑呢,也决定与你们同去吗?”
罗摩遗憾摇头:“我娘说,她生是大岳人,死是大岳鬼,我们有根,她也有。她在夫人身边很满足,希望我们回去后,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年节时念念她就好。”
叶阳辞长叹口气:“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
李檀舍不得罗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摩哥,你就这么走了,主人身边就剩我一个老人儿了……”
罗摩拍拍他的胳膊:“你都成家立业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别哭啦。将来我若是在家乡呆腻了,航海旅行,再来岳国看你。”
李檀这才收了眼泪:“你说话要算数!”
云彰八年,六月。
罗摩将偃潮军舰队移交给新一任水师统领,与他的六百多名族人驾驶十二艘海船,载着丝绸、瓷器、茶叶等诸多礼物,在皇帝与大君的目送下离京,从镇江入海口扬帆出海。
船队在沿途的宁波港、福州港稍作停留补给,而后又继续南下,过琉球海峡,绕过暹罗、真蜡所在的半岛,又穿过狭长的满剌加海峡,继续西行横跨大洋,最终抵达家乡所在的大陆南端。
Karanga,Karanga,永远的家乡,我们回来啦!族人们在甲板上欢呼跳跃,放声歌唱。
只有罗摩站在高高的桅杆,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另一片遥远大陆上的岳国——那也是他的半个家乡,是他将终生缅怀的地方。
“小主人,”他喃喃道,“罗摩祝你……此生所得,永不失去。”
叶阳辞心情有些低落,虽然面上分毫不显,但秦深与他朝夕相处,彼此默契,一下子就能察觉出来。
七月十五是道教的中元节,地官赦罪;亦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解救倒悬。
京城入夜灯火通明,百姓举行跳月庆典、秋尝祭祖,秦淮河里漂满了度孤魂的花灯。城隍出巡,不仅有活人装扮的皇隶到诸鬼相,还有旗锣队、花灯队、高跷队等,以至万人空巷。
叶阳辞一身蓝衫,外罩白色薄绢披风,站在城楼上,看声势浩大的游街队伍,有些心不在焉。
秦深也没穿龙袍,着凝夜紫色、暗银花纹的曳撒。他两手掐着於菟的肋下,把一个又重了两斤的好大儿端到叶阳辞面前:“你看,於菟看完城隍游街,学会做鬼脸了。”
叶阳辞侧了头看,於菟眯眼,龇牙,敷衍地打了个哈欠。
秦深暗中拧了一把它的咯吱窝,於菟这才意识到,大爹生气了,连忙将功补过,做了个皱鼻噘嘴的鬼脸,把舌头也撇出老长。
叶阳辞果然笑了,接过於菟,安抚地顺毛:“我没有不开心,你别折腾它。”
秦深伸手搂住他的肩,往自己胸膛上靠:“我明白,道理你都懂。但阿辞,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当你不开心时,想想我,我永远陪着你。”
叶阳辞抱着猞猁,向后微仰,枕在他肩窝,看城下浮灯如星云,长而蜿蜒的荧光从秦淮河一直漂入扬子江,流向东海。
他忽然生出了戏谑之心,轻俏地说:“阿深,我们抛下政务,私奔去东海吧!听说东海有海豚群游,跃出海面时如虹桥银瀑,很是壮观。”
秦深当即响应:“好啊,走!这就走!”
他们牵着手下城楼,於菟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后,避开周围戒守的奉宸卫,在秦淮河旁租了一艘河船。
到了龙江关码头,他们又直接买了一艘带帆快船,顺江而下,东渡向海。
等到奉宸卫惊觉不对,满城寻人,翌日天亮仍未见云彰帝与大君的身影。满朝文武在等候上朝的承天门外交头接耳时,他们二人的快船已经抵达镇江府的丹徒水道。
六部大员们听闻二圣在中元夜忽然失踪,京城遍寻不见,着急忙慌地求见两位皇嫂。
安伽蓝一听这稀奇事,笑问:“看情形不像遇险,倒像是偷跑。诸位大人担心的究竟是圣驾安危,还是皇上与君上一同撂挑子不干了?”
大员们不好回答这么诛心的问题,只能转而恳求安练茹:“还望皇长嫂殿下念及社稷之重、臣子之忧,替我等想想办法吧!”
安练茹将太子写的大字批阅好,放在桌面,方才沉静地开口:“皇上与君上治国理政八年,哪一日不是兢兢业业,也该让他们松快松快了。诸位大人先忙活着,过几日去东海上寻寻看吧。”
“东海?”
“前阵子,我偶听君上提过一嘴。”
大员们如聆仙音,忙不迭地告退。他们哪里等得了,当即派出船队,循江入海,在茫茫碧波上到处搜寻。
三日之后,嵊泗列岛以东的海域。
秦深戴一顶大斗笠,坐在船头垂钓,身后的炉子里用普宁豆酱焖着条大黄鱼,香味从砂锅盖缝隙里,勾人口腹地钻出来。
叶阳辞倚着船舷远眺,海上落日晚霞,在天际浓墨重彩地铺陈渲染,绮美万分。他忽然惊喜地唤道:“海豚!阿深,快来看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