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大人升职记(42)

2025-10-09 评论

  多少年了,朝野上下都说秦浔毫无乃父之风,既不能领兵打仗,也不擅玄谋庙算,文才武略都不出色。但秦深知道,大哥已经尽他所能地做到了最好。他爱弟弟们,爱妻子,爱孩子,他不喜杀生,不喜权术,只想像百姓人家那样,过平淡温馨的日子。

  可就连这点寻常念想,都不能实现!

  “大哥,这世上没有鬼,只有人。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努力活着,大哥,你还有我,还有二哥,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秦浔陡然抬起脸,死死盯着他。闪电划过,秦深看见了大哥惨白如纸的脸,和一双深陷疯狂的眼睛。秦浔咬牙切齿,语调瘆人:“是秦湍!秦湍杀了父王,母妃,迦玉,杀了我的孩子!全是他干的!”

  秦深手臂仍架着他,震惊地想:大哥莫非疯了。

  父母去时,二哥才两岁呢!大嫂去世时,他伤心得大病一场,再说二哥为什么要杀自家人,他又不是疯子!

  “大哥,走吧,我们先回去。”秦深将秦浔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胳膊,半挟半拖着他走。

  秦浔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抓得那样用力,像要生生拧碎心底的恐惧:“我不回去!我要继续往前跑啊,跑出这座城,跑出这人鬼不分的世间!阿深,我——”

  他陡然剧烈咳嗽,向下蜷成半团,紧接着咳出一大口黑血,喷在秦深的衣袖上。

  秦深失声道:“大哥——”

  雨仍在下,转眼就把衣袖上的血迹冲淡,流下地面,渗入土壤。但那随血迸射出的热意,永远烙印在秦深的手臂里。

  一道道闪电稍纵即逝,照不亮雨夜,也照不亮人心。秦浔四肢异常剧烈地抽搐,如弓,如盘,如被无数根线拉扯的傀儡,他在极致的痛苦中不停呕血,血里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他侧躺在地面,秦深跪在他身旁,俯身为他挡雨。他的幺弟眼下能为他做的,也只有挡雨。

  秦浔闭着眼,但还有知觉,颤抖的指头拽着手腕,好几下才拽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金刚菩提,艰难地压在秦深腿上。

  他吐出血沫,竭尽全力地说:“阿深,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也不配承袭鲁王爵位,你来……你!”

  秦深握紧他的手掌,用力摇头:“大哥,不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们一家不知道会成什么样……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父王那样开疆辟土、护国安民的英雄,但大哥你,你是我的英雄。”

  “拿,拿着……我亲手雕刻的金刚经,在菩提珠上,能保佑你……在我寝室床头的暗柜里,有一包马骨,是陪伴父王南征北战的,‘万朵青山’的腿骨,你也拿走。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

  “大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秦深将秦浔的手与菩提珠一同握住。血压在他衣摆下,像压着一团不肯放开的执念,最终还是被雨水冲散到看不出颜色。

  秦浔几乎说不出话,只模糊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安,安,府里,她们走,好好活……”

  他的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去,手背磕在水洼中。

  秦深弯腰,额头抵着逐渐冰冷的秦浔,在漆黑雨夜流尽了少年时期的眼泪。

  屋内陷入惊心动魄的寂静。

  那夜的雷雨并未从秦深的生命里远去,每当转动手串,捏住菩提珠时,雷雨声就在他耳畔伴随着血腥味响起。

  叶阳辞仿佛也听见了雨夜长街上的一声声“大哥”,此刻不忍心继续问他,秦浔身故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然而秦深此人的质地,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和硬。

  秦深用平稳的语调,接着说:“大哥的葬礼是标准的亲王仪制,由二哥主持,我连续守灵三日三夜,终于撑不住睡了一觉。然而这一觉睡醒后,大哥的内眷们都没了。

  “两位次妃半夜投了水。其余几个侍妾——我甚至怀疑大哥碰都没碰过她们,只是纳给宗人府看的——也纷纷悬梁自尽。府内外都说是从夫殉节,说她们贞烈,二哥因此向朝廷写了奏本上报此事。朝廷大加赞赏,专门立下汉白玉牌坊向天下人表彰,牌坊上御笔亲书的‘遥波冰雪’四字,至今仍在聊城人嘴里津津乐道。

  “我难以置信地向二哥追问,二哥说,这是大哥的遗愿。他拿出了大哥留在寝殿书桌上的一纸手书,其中写着‘身去理应相随,红粉何惜成灰’,说嫂嫂们见了这一句,深感亡夫心意,当夜便殉情了。”

  “不对!”叶阳辞皱眉道,“秦浔对你说的最后一句遗言,虽支离破碎,但也足够猜解其意了。‘安,安’是指两位次妃,‘府里,她们走’是希望女眷们就此解脱,离开王府,‘好好活’下去。秦浔从未想要妻妾为他殉葬,更不可能留下那句把女子往死路上逼的绝笔。”

  秦深目光深切地看他:“是的,这才是我大哥真正的心意。正因为这件事,我开始怀疑二哥,连带回想起大哥错乱崩溃时的那句‘秦湍杀了所有人’,也许并不全是癔语。”

  “投水的两位次妃,就是安练茹与安伽蓝?她们后来是如何获救的?”叶阳辞问。

  秦深道:“当时谁也没想到,伽蓝嫂嫂已怀有身孕。她不想死,也不相信大哥会逼她们死,于是姐妹俩设计以水遁逃出王府。

  “死要见尸,我没见到她们的尸体,就一直暗中寻找,找了整整三年。直到去年冬,我辗转打探到她们带着遗腹子隐居深山,生活困苦,于是冒雪进山迎他们母子回来,安顿在高唐王府。又担心二哥知晓后再下毒手,于是对外假称是我的内眷。”

  “为何不安顿在府外?寻一处好宅子,一样可以锦衣玉食供养,你也不用担这么大的风险。”

  “她们是我大哥以妻礼相待的次妃,不是外室。侄儿三岁了,要堂堂正正地养育教导,不能让他活得像个私生子。眼下放在高唐王府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迟早会让他们恢复真正的身份,得到应有的待遇。”

  这个回答不出叶阳辞所料,但他听秦深亲口说出,依然感佩不已。他斟酒,向对面举杯:“我敬王爷。”

  秦深回敬了一杯:“这次我去见秦湍,定然步步危机,但我隐忍三年,也并非全无谋划。各凭本事,生死无论。”

  叶阳辞指间的酒盏微微抖了一下,酒液泛起细小涟漪。他垂目看涟漪,轻声道:“你不会死。”

 

 

第32章 你可真会勾引人

  叶阳辞指间的酒盏微微抖了一下,酒液泛起细小涟漪。他垂目看涟漪,轻声道:“你不会死。”

  “为何这么笃定?”

  “因为你是秦深,秦涧川。”

  其深如山涧,其坚如冰川,是名“涧川”。

  叶阳辞饮尽杯中酒,徐徐笑了一下:“夏津田地里刨出的铁甲与兵器,我让郭四象研究完构造后回炉重铸。他积攒了许多北壁陨铁的碎片,用这几个月时间,为自己打造了一把长柄陌刀。刀身整整锻打了一万六千层,经过无数次焚烧、锤炼、淬水,终成神兵——一个人若是锤炼成了这样的神兵,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秦深放在桌面的手抬了抬,几乎要抚上他的脸,但终究忍住了。

  “我们话说得好好的,你偏要扯到不相干的人,姓郭那小子打的刀与本王何干,难道是要拿来给本王此行助力?”秦深冷着张脸,用嫌弃的语气掩饰内心情绪。

  唐时镜认为叶阳辞明察秋毫,但他有时总也察不清一些细小的情愫。叶阳辞微怔:“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刀是人家自用的,不方便献给王爷,不过……他正苦于取名,王爷若有灵感,可以赐个刀名给他。”

  秦深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十分不爽,说:“叫‘别沾惹’!”

  “什么?”

  “刀名。”

  叶阳辞初闻时莫名其妙,仔细琢磨后,觉出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味,点头道:“我转告他,看他喜不喜欢。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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