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机乃是烈性毒,中毒者半个时辰内必痉挛而死。当夜寿宴时大哥尚且无恙,可见毒是在亥时他回寝殿之后下的。殿中的侍从,后来我暗中逐一盘问过,的确都不知情,但他们给出了个相同的口供——小厨房半夜送来了一份冰镇龟苓膏。
“那阵子,大哥临睡前忍不住要吃冷食,用以解五石散带来的燥热。冰镇龟苓膏,色黑味苦,刚好能掩盖牵机药的颜色气味。若非对大哥饮食习惯的变化极为熟悉之人,又怎会想到把毒下在那碗龟苓膏中?王府内,是谁宁可犯下灭族之罪,也要谋害亲王?难道是那些夫死后就要被迫相殉的妻妾?还是那些因为主上宽容得以安稳度日的属官、仆从?”
秦深的指爪用力抠入秦湍肩膀的血洞中。
秦湍听见自己肩胛骨咯吱欲裂的声响,在痛楚中大喘气:“那又如何……五石散也好,牵机药也罢,不过是成全了他飞蛾扑火的命运。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子,他自己软弱无能,终日沉湎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中,怪得了谁?”
血黏腻地糊在指掌上,像抓着一块带骨的腐肉。
与他同出一脉的,秦湍的血。
秦深厌恶地皱眉,忍着不把对方甩出去,继续逼问:“毒是你下的,为什么?为了亲王爵位,你就对抚养你长大的亲兄长下死手?秦湍,你还是不是个人?!”
秦湍疼出冷汗,嘴角却盘起一团扭曲的笑:“亲王爵位?不错,父死无子继,那就只能兄终弟及了。总好过像你这样,做个画地为牢、处处受限的郡王。至少我的牢房比你的大得多,权力也比你大多了。”
秦深骤然收紧手劲,硬生生捏碎了他的肩胛骨。
秦湍惨叫一声,脸色煞白,竟没有立时晕过去。他哮喘般断断续续抽着气,挨过了最剧烈的那阵疼痛,声音嘶哑得可怕:“亲王爵位……不过是个……附带的奖励……”
三年的虚与委蛇,让秦深厌烦透顶,不想与他再多说一句话。但有些往事不得不问清楚。那夜大哥咬牙切齿地说,是秦湍杀了父王、母妃,杀了大嫂和他的孩子们。这些疯狂而又离奇的指控,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秦深松开了手。秦湍滑落在地板,侧躺着喘气,骨裂的左肩佝偻着动弹不得。
“今夜你我只能活一个,眼下情形看来,死的是你。”秦深拄着剑,半蹲下来,“秦湍,我很清楚你是什么性子,就这么人死灯灭,一了百了,你才不会甘心。临死之前,你势必要尽全力报复,就算诛不了我的身,也要诛我的心,不是吗?”
秦湍咯咯发笑,像个缺心少肺、天生坏种的孩子。没笑几下又被呛咳声打断,他顺了口气,说:“你可真了解我啊,三弟。知道我喜欢折腾人,更喜欢看被折腾的人奋力反抗,等他们自以为逃出生天,我再一脚把他们踩入地狱。
“而你,我最上心的三弟,这几年你就跟个蛤蟆似的,窝在阴暗角落,不戳不动,一戳一蹦跶,但每次也仅仅蹦跶那么一下,叫我对你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以你才能活到今夜,‘韬光养晦’一词,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叶阳辞本来在旁边一言不发,听到蛤蟆之拟,不禁压了压嘴角,觉得有种沁人心脾的恶毒。
他瞟了眼秦深,心道:这都能无动于衷,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实在是道行高深,心胸太能装事儿了。吾辈楷模。
秦深说:“还有吗?亲王爵位只是附带的奖励,那么正品呢,这么多年来,你得到了什么?”
“当然是……大哥和大嫂。完完整整的,只属于我们的‘小爹小娘’啊。”发髻散乱了,秦湍湿冷的眼神从乱发缝隙里,像条觅食的蛇钻出来,游到了秦深脸上,“你小时候这么喊他们,被旁人笑话,可还记得是谁教你这么喊的?——是我。
“从我两岁,从你刚出生,他们就开始抚养我们了,当然算是爹娘。既然有了我和你,又何必要其他孩子,顾得过来吗?”
秦深窥到了他心底阴暗处,随这话头道:“大哥大嫂为了专心抚养幼弟,婚后避子五年,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他们伉俪情深,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
秦湍吐信子般嗤了声:“所以我没拦着啊。他们可以生,但婴儿多脆弱啊,来自天花病人的一抹痘液,几口倒灌进气管的奶,甚至抱在怀里用力地摇上一刻钟,都能让那些脆弱的小东西一命呜呼。等他们收拾好了伤心,就会回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们,毕竟我们那时又成了小爹小娘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秦深攥紧了拳,狠狠深呼吸几口,方才压下作呕的感觉,寒声道:“是你杀了大哥大嫂的孩子。他们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你才八岁,八岁你就开始杀人!大哥大嫂倾心尽力地爱护你、抚养你长大,你就这样回报他们?夺走他们的希望,一次次把他们踩进地狱般的痛苦中,最后连他们的性命也不放过!秦湍……你果真是个披着人皮的妖魔。”
秦湍用能动的那只手,拨开面上乱发,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孔。他把眼珠子转向上方,痛并快意地笑:“他们全心地爱我时,我自然也爱他们。可他们这爱一旦被分薄、转移,我的爱就骤然消失了,那时我看他们,就像看仇人一样。很奇怪吧,很有趣吧,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就是有我这样,‘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的人,如之奈何呢。”
他将手伸向秦深的长剑,指尖在凸起的剑脊上轻轻划动,犹如江船上的渔娘伸手拨弄春波,软塌塌地道:“三弟啊,你有什么立场来向我问罪?对,当年你不知情,你为他们伤心,可这并不能改变你也是受益者的事实。秦深,告诉二哥,与我共同吸食了五个婴孩的血肉,拥有小爹小娘全部关爱的那十九年,你感觉如何,温暖幸福吗?”
秦深的目光灰暗了一瞬,霍然站起身时,似乎连脚下都踉跄地晃了晃。
一只手扶上他的后背,掌心抵着他湿漉漉的衣物,将暖热渗进了他的肌理间。叶阳辞扶住他,贴在他耳旁轻声道:“涧川,稳住。”
寥寥四字,却像中流砥柱般,撑住了他被毒液腐蚀的心神。
其深如山涧,其坚如冰川。可是,哪怕他拥有再清晰的思路,再坚定的心志,也总有被击中内心罅隙的一瞬间。
而在这种至暗至痛的时刻,能将他的罅隙完美填满、修复如初的,天底下也只有叶阳截云的一声“涧川”了。
第55章 今夜潜龙出九渊(下)
秦深站定了,叶阳辞放在他背心上的手掌方才移开。
秦湍低低地笑起来,越笑越急促,一声赶着一声,最后变成尖声狂笑:“嗬嗬哈哈哈……你终究还是愧疚了,这辈子你都要背负这罪孽,死后与我共同经受阿鼻地狱的酷刑……”
秦深面无表情地抬脚,踩住秦湍受伤的肩膀,听狂笑骤然转为痛呼,冷冷道:“‘身死理应相随,红粉何惜成灰’——大哥的这封遗书也是你伪造的。你对兄嫂侄儿赶尽杀绝,拿家人的性命铺就自己爵位继承的通途,又用女眷们的苦难讨好朝廷,换取皇帝的褒奖。鲁王一脉枝叶凋零,朝廷对你这俛首帖耳的亲王越放心,你在山东封地就越可以为所欲为。
“可笑你机关用尽,依然不能斩草除根,我会尽全力保大哥的血脉延续。而你这么多年欲求子嗣而不得,又何尝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报应?
“这二十多年来,鲁王府死的人太多了,但真正该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秦湍。”
秦湍咽下残破的喘息,诡笑:“那又如何?我生前是恶人,死后成厉鬼,照样为所欲为。谁杀了我,我便缠上他的身,如附骨之疽,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他说到兴奋处,声调变得高亢,面上也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拖着伤臂,合身朝秦深扑去。
秦深对他深恶痛绝,一丝一毫不愿沾触,侧身避开。
秦湍扑向秦深身后的控制台,疯狂大笑:“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我的千机百变阁须得血祭方能大成。来吧,一同身作血食、魂变厉鬼,谁也休想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