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叔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他只瞧着应天棋的眼睛,半晌轻笑一声:
“小友,倒是对他们很好奇?”
“是。”应天棋随口扯了个理由:
“虽然素未谋面,但他们的屋子替我遮蔽了一宿风雨,便是于我有恩。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当面同他们道谢。”
“原来如此。”林叔点点头:
“三兄妹的大哥早些年就不在这里住了,余下的小哥与小妹,前段时间也出去了,已走了有些日子,不知何时能归。”
“这样啊……”应天棋垂眸略一思索,再抬眼时,他直勾勾望向林叔的眸底:
“林叔觉得,他们何时能归?”
听见这个问题,林叔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坦然地回望着应天棋那双清澈的眸子。
半晌,他眼底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不知情绪,应天棋只觉温和而已:
“归期,不是我一言能定。若小友有答案,我当请你,为我解惑才是。”
有晨风经过,带起鬓边碎发,惹得应天棋很轻地眯了下眸子。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
当山间鸟鸣再起时,他后退一步,抬手弯腰,朝林叔深深一礼:
“久仰诸葛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是晚辈之幸。”
林叔听见这话,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他只瞧着应天棋,片刻,轻叹一声:
“何必如此客气?”
言罢,他亦后退半步,屈膝跪地,回了应天棋一记大礼:
“草民诸葛问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21章 六周目
要说应天棋不震惊, 那肯定是假的。
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暗示过自己的身份,言行举止也自认为没露马脚,伪装应该还算是到位的。
虽说他顶着原貌, 没有易容,但当年诸葛问云离京时应弈才五六岁,就算诸葛问云见过小时候的应弈,时隔这么多年, 该忘的早就忘了,应该也认不出他长大后的样貌……吧?
“先生快快请起。”
应天棋双手扶起诸葛问云, 自己想也想不通,便大方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先生怎知……?”
“许多年前,我初下江南,当时闽华江水匪猖獗, 想要安全渡江难如登天, 直到一位少年单枪匹马杀入水匪寨,这才解了闽华江南北心上一颗毒瘤。那少年我曾遥遥见过一眼,样貌气质独特的人总是令人印象深刻。他便是如今的镇军大将军, 方南巳。那时我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诸葛问云语调不急不缓,娓娓道来, 让人听着很是舒心。
应天棋却没有时间细细品味。
他皱了下眉。
原来暴露他的是方南巳?
但光这一点,似乎还不够。
“那先生又为何断定,与他同行的一定是我?”
“本是无法确定的。”说罢,诸葛问云轻轻点了下自己脖子。
应天棋微微一怔,后知后觉,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喉结下方。
之前在虞城时他便听虞梦华说过,他喉结下的位置生了颗痣, 只是没想到,这颗痣还能坑他第二次。
可是,若是只凭一颗痣……
“这些事,陛下不知晓倒也正常。陛下诞生那年,姜才人出月不久后便虚弱而亡,之后北地风沙,南部洪涝,天灾不断。先帝请了世外高人入宫祈福做法,可那道士算出一卦,说那年天灾连连,是因宫中降了位‘灾星’。”
话说到这,应天棋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我?”
诸葛问云很轻地点了下头:
“按道士所说,要想驱走这颗灾星,须得把当时不足周岁的九皇子,便是您,埋于赤沙暴晒两个时辰,此为解北地风沙。浸在符水中度化半日,此为解南部洪涝,最后以柳条鞭笞九下,便可保家国百年无虞。”
对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做这些……应天棋觉得这道士想要应弈的命完全可以直说。
不过应弈现在还好端端在这里,就说明这恶毒的计划并没能成。
应天棋想了想,试探道:“先帝……也同意了?”
“先帝仁慈,宫人犯了错亦不忍责罚,却唯笃信鬼神之说。加之天灾重重,百姓民不聊生,道士又说灾星降临,不得再拖,若对外称九皇子重病早夭,瞒天过海,不是难事。”
的确。
应弈的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女,又是仁宗晚年意外得的幼子,所以在宫中并不受重视。他母亲早亡,父亲几日也看不了他一眼,没人能护着他。虽然这么说残忍了一些,但,若献祭他这么一个皇子真能够换得天灾停止百姓脱离苦海安居乐业……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值得,包括他的父皇。
这深宫里的人太多了,少他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什么事都不会变。
“可我现在还好好站在这里,”应天棋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可能是身体借久了,他便更容易共情小昏君的过去,喉头有那么一瞬的哽咽:
“是不是说明……当年这事,没能成?”
“自然。”诸葛问云踱了两步,目光无意识落向树枝上几只挤在一起的麻雀:
“在道士做法前,忽有一晴日,天蒙蒙亮时,数千鸟雀飞过皇宫上空,在九皇子暂居的清水居上方久久盘桓不去。钦天监说这是万年难遇的吉兆,又道九皇子喉下生珠,一点红痣,是福泽深厚、平安祥瑞之意,只是福星降临打破天地平衡,气运一时不稳,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但只要多等待些时间,福星定能保百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像这种宫廷秘事,尤其是差点害到皇嗣的大事,一般都会封紧消息严防外传。诸葛问云能知道如此多细枝末节,只能说明……
他也是其中某部分的参与者。
“是太子哥哥?”应天棋眸色微动。
“是。”诸葛问云抬眸看了看天,眸中有些许怅然:
“他心知天灾与神鬼传说毫无关系,更不忍看年幼的弟弟为江湖道士一句毫无根据的话被虐待至死,便联合我想法子做了这出戏。”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诸葛问云轻笑一声:
“还夜半同妹妹一起将幼弟从清水居偷了出来,点着烛光找孩子身上有没有能编瞎话的印记。结果发现婴孩身上干干净净,别说胎记,连大点的痣都没有,他们没办法,只好用朱砂临时点了一个。
“所以,我能记得如此清楚,第一眼就认出陛下的身份,是因为陛下喉间这颗红痣,是陛下的六姐姐,便是沉月公主当年亲手点上去的。”
“……”
沉月公主,应沉月。
宣朝为数不多在史书中留下笔墨的公主,也是历史中出了名的美人,更重要的是她还拥有与美貌不相上下的才华。她与太子很是亲密,后来,太子死于光承十九年初春,而她逝于同年盛夏。
应天棋出神许久。
他没想到这不起眼的一枚小痣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整整心情,重新朝诸葛问云一礼:
“抱歉,诸葛先生……我不是有意隐瞒身份。”
“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陛下不必如此客气。”
诸葛问云抬眸望向小瀑布的方向,即便树林掩映间,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什么也看不见:
“含风镇很少会有生面孔出现,尤其是经过多番打探问询、坚持不懈找到这里,离开后久不离去甚至在附近安营扎寨的生面孔。从那姑娘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将来必然会有特殊的客人不请自来,却没想到,兜兜转转,来的人,会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