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长兄是诸葛问云的学生,替诸葛问云参与许多他不便露面的事,以“云先生”的身份在外行走。
这人很好猜,从“云仪”这个名字出现的那一刻就是明牌。
好歹住过人家的屋子,还是见过人家弟妹最后一面的人,应天棋觉得自己摊牌后有必要去和他打个招呼。
这是最基本的。
显然云仪也有此想法。
因为应天棋走到他身后时,是他先开口:
“来了?”
应天棋脚步一顿。
云仪好像知道他会来。
笃定到,即便没转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他。
“……是。”
“老师说我可以在这里等到你,你会来。老师说的话不会错。老师还说……”
云仪拍拍手上灰尘,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应天棋,与他对上了视线:
“我想要的答案,只有你能给我。”
应天棋的目光越过他,这才发现他方才跪在土坑边原来是在埋土,弄了满手满身的泥。
有那么一瞬间,应天棋好像突然懂了这些坑洞的用途。
应天棋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云仪便先开口道:
“你应该是来找老师的吧?可是你晚了一步,老师临时有些事要去做,已经离开了,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你愿等便等,继续住我那间旧屋就是,不愿等,也随时可以离开,若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若我答不上、解决不了,我会等老师回来转达给他。”
瞧云仪说话的意思,应天棋猜,诸葛问云或许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戳破。
那自己在云仪这里是个什么身份?帮皇帝做说客的小官?
应天棋没多纠结这一点。
毕竟这不是重点,怎样都没差。
“或许一开始是,”
应天棋走近两步,抬眸望着云仪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
“但如你所说,我还有答案没有给你,所以现在,我是来找你的,云仪。”
第123章 六周目
云仪似有些怔愣, 但那也只有一瞬。
他看着应天棋的眼睛:
“那你应该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应天棋点点头。
到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云仪的眼底泛着点红,似乎前不久刚刚哭过, 只是他藏得很好,没露太多痕迹,就只像是被偶然路过的风沙迷了眼睛。
虞城除他以外无生还者,自然也只有他能给云仪一个真相。
他像是修剪枝叶一般, 将那两日虞城发生的事剪去略显尖锐的部分,好在最后留下的故事还算完整。
其实直到刚才, 云仪还抱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想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想事情或许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即便久久得不到他们的回音,即便派去查探的人发现虞城只留满城焦尸, 即便……即便老师把属于云落和云霞的干草娃娃放到了他的手心将他带到这里, 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只是暂时被挟持了,逃不出也传不出信, 万一他们只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大家去营救,那总还有一线生机。毕竟一把火烧了那么多具尸体,谁也说不清谁是谁, 看不见尸体,那就是还有希望。
但等真正亲眼瞧见过、亲耳听见过那些事的人站到他面前亲自打碎了这些幻想,云仪心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才算是真的彻底断了。
云仪其实特别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他终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应天棋善解人意地错开眼,自己往旁侧走了几步,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云仪。
他看见了方才横在云仪面前的两个土坑。
坑底分别放着两只干草娃娃,这两只娃娃,应天棋昨夜是见过的, 一只属于云落,一只属于云霞。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身后传来很低的抽噎声,于是应天棋想,自己还是默默在这里当一团空气最合适。
他无声地望向面前大大小小的土坑。
昨天他想,对于樱桃树苗来说,这些坑好像有点太大了。
但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些坑对人来说,倒是刚刚好。
云仪在后面伤心了多久,应天棋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一直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天棋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云仪已经擦干净眼泪整理好情绪,回到了那两只干草娃娃身边。
他继续做着他在方才应天棋来之前做的事——
用双手捧起泥土,一点一点将这个土坑填平。
应天棋觉得他在这种时候应该不希望被打扰,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需要帮忙吗?”
“不用。”答案在意料之中。
只是很快,云仪又多添一句: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事。”
“……什么?”应天棋没听懂,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话出口他就觉出了不合适,但已经说出来的话落在别人耳里也撤不回去,好在云仪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同他解释:
“如果哪天有人先走,会由活着的人亲手送对方长眠泥土中。”
“所以……”
应天棋犹豫了一下,看向地面其他土坑:
“这些,也是一样的用途?”
“是。”云仪大方承认了。
而后他话锋一转,又问:
“既然老师留你在此,又允我来见你,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做的事?”
应天棋迟疑着点了点头。
“为太子翻案……”后半句,他找了个尽量委婉的说辞:
“顺便,承天景命……鼎革?”
云仪不置可否,只又问:
“那么现在,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逆贼?今日你在这里看见的、知晓的一切,回去可会告诉如今龙椅上那位,让他来治我们的罪?”
“……”这话真真难答。
应天棋不好表明身份,也不是很想再说谎骗他,所以只道:
“……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至少没人能通过我,追究你们的罪责。”
“真要治罪也无妨。”
云仪一捧一捧往坑里洒着土:
“从老师决定要做这些事起、从所有人打算加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清楚如果不成功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所以,这就是我们给自己留的后路,生前亲手挖好居所,死后由亲友亲手葬入。”
听见这话,应天棋又看了眼面前的空地。
昨天还没发现,数量竟如此触目惊心。
“所以,这含风镇里的人都是……?”
“是。”云仪大大方方承认了:
“这整个含风镇,都是先生一点点建起的。里面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大家受了先生恩惠,自发留在此处,为先生做事,或改名换姓,将这里当一处桃花源,认真生活。”
这个故事倒是熟悉,与方南巳的沉龙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想也合理,这世道太乱,天灾人祸并行,朝廷腐朽,赋税徭役压得人直不起身,有权有势者横行,无权无势者只能瑟缩在阴影中度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日子太难,苦得太久了,总有人看不下去,愿意站出来,尽己所能为弱者庇护一方天地。信任多了,跟随者也多了,后面的事,便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