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棋想了想,索性坐在了云仪身边。
云仪有自己的承诺要守,应天棋不好帮忙,便只默默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沉默半晌,他低声道:
“……抱歉。”
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能代入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见这世间苦楚,便无法避免地自心底生长出一份愧疚。
“为何道歉?”云仪似不解。
“为……”应天棋略一停顿:
“为眼前的苦难吧。”
云仪抬眸瞧了他一眼,眸色很淡,意味不明,且没被应天棋发现。
因为应天棋正垂着眼,想自己的事。
犹豫半天,他问:
“我可以知道你们的故事吗?”
“谁?”
“这镇子、诸葛先生、三不知、白尧、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云仪自嘲一笑: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被旁人问起他们了。”
大约是气氛太重,应天棋总觉得云仪每个字都带着悲凉。
“我听诸葛先生说,你们是他的孩子。”
他至今记得诸葛问云问出那句“我那两个孩子还能回来吗”时,话语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是。我们三个都是老师带大的,虽说是兄妹,但彼此并无血缘。我们都是老师捡回来的弃婴。虽说我们称他为‘先生’或‘老师’,但在我们心里,他同父亲也无异。”
云仪再提起这些时,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仿佛刚才低声压抑着痛哭的人不是他:
“老师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很多我们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给我们读诗书讲道理,却不让我们参加科考入仕途。曾经我不知道老师的身份,只知道他我见过最博学之人,这样的人不该住在山林中,而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后来知道了一些事才明白,原来他是不想我和云落重蹈他的覆辙,他希望我们有丰满的羽翼,却不想让我们耽误于如今的天空。他想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片天地。
“云霞的心思不在读书,老师一开始还会强硬地要求她同我们一起上课,但见她实在对此不感兴趣,读书如上刑,便作罢了。后来见她老爱跟在三哥他们身后跑,拿着木刀砍得有模有样,三哥他们都说她在武学上有天赋,老师便不知从哪请了位友人,带她习了几年武。
“那丫头鬼灵精,主意大,平时就跟三哥他们玩得好。三哥和他那帮兄弟原本是在江湖上混的,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早年经手的事其实并不光彩,后来不知怎的听了老师的话,金盆洗手,带着兄弟伙一起来了这里。他身边那一帮糙老爷们,无妻无子,看着云霞长大,最疼爱的就是云霞那丫头,云霞也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云仪想到哪里说哪里:
“白尧是老师旧友的孩子,也是三哥他们辗转各地寻了许久才联系上的。老师花了很多时间费了很多功夫才暗中将他从岭北那边带出来,他那边也不负老师所托,游走各地收集情报证据,拉拢人心积攒实力,虽然已经通信许久,但这却是老师离京后第一次见他。
“这次行动,是要渡到江北把白尧他们接过来面谈一些事宜。原本只有三哥他们前去接应,但云霞贪玩,听说三哥要去江北接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云霞年纪还小,虽说这次任务不算危险,但老师还是不愿意让她过早地参与进这些事里来。可是云霞主意大,原本已经说好了乖乖待在老师身边,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云落,云落竟也任她胡闹,在三哥他们动身后趁夜半带着她悄悄跑了。”
原本云仪已经想好了,等这对调皮任性不服指挥的弟妹回来,要怎么惩罚他们。
却没想到,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他连再见他们一面、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十九岁之后就搬离了先生身边,参与进先生的谋划中,每日在镇里忙着应付各方的笑面虎,安排镇子大小事宜,若是到了收成的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两个小鬼了。
上次见时,云落还想买下轻云茶楼今日刚收进的一块玉料,说是云霞瞧上了别家姑娘的杏花玉坠子,虽嘴上不说,但云落看得出她想要,又觉买来的太俗同旁人一样,不够特别,所以打算自己雕一个独一无二的送她。
云仪笑说怪不得小丫头近年愈发任性,脾气也愈发大了,原都是他惯的。
但云仪那次没把云落要的玉料给他。
倒不是舍不得这块上好的红白翡翠,只是想磨磨弟弟的性子,于是同他说,等下月,若下月他过了先生的考校,这块玉料便送他了。
云落说好,又说此事先别告诉云霞。
云落和云霞年纪差得不多,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倒要比他这个长兄要亲近许多,近得他都有点看不透他们的心思。
但他没有多问原因,只点头答应了。
后来,云霞从临街拎了一兜糖果子回来,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吃了个干净,嫌茶楼里无聊、嫌云仪对她总是说教,便拉着云落要回先生那里。
不过一块玉料而已,当时应该给他的。
干草娃娃完全被泥土掩盖的那一瞬,云仪有些后悔。
他真是个吝啬的兄长。
云仪还记得那日傍晚,天空挂着很漂亮的火烧云,霞光把那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他站在楼阁上,看他的一对弟妹手拉着手,往灿烂处去了。
第124章 六周目
听了这些, 再抬眼看看面前这片满是坑洞的土地,不知是不是秋季将尽,天地都弥漫着一点悲凉萧瑟的滋味。
“抱歉。”应天棋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再次道歉。
而后,他像是给云仪承诺,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会让伤害他们的人付出代价。”
“我也是。”
云仪一个人填了两处坟冢,淡淡应了一声后, 沉默片刻,又问应天棋:
“你了解我们多少?”
“……嗯?”应天棋一愣,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云仪补充道:
“老师的情况、我们整个含风镇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不太多。”应天棋实话实说:
“来之前,我得到的消息只是诸葛先生隐居地点在含风镇,所以火急火燎地就赶来了。也是在进了虞城、和白尧交流过后, 我才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如我想象得那么简单, 诸葛先生很可能也在暗中布棋,直到彻底确定。”
“那你为何还要过来?”云仪有点疑惑:
“你就如此笃定,老师会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转助你们成事?”
“也不是。”应天棋认真思考了一下云仪的问题:
“来都来了,总得见一见聊一聊试一试,不过……主要还是因为, 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我与诸葛先生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不存在放弃这一说,我想争取试试。”
“那现在你知道了,你和老师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你依然不打算离开?”
“嗯。”
“为什么?”
“因为就算目标不一致,我们还有共同的敌人。就算无法合作, 我们还有交易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