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棋需要的信息并不多,只要零碎几个人物加上一点点设定,他就能大致推出整件事的走向,比如山青刚才告诉他的那些,已经完全足够。
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试图站在凌溯的角度去想,此人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你曾经是赵忠存的人,从他手下一步步爬上来,顶着个‘滚地泥’的诨名,人人瞧不起你的出身,轻贱你,但你生性好强,你要往上爬,可是待在别人手底下走一步看一步实在太慢了,你需要找别的出路,所以你选择向陈实秋示好。
“赵忠存是陈实秋的眼中钉,陈实秋若想把锦衣卫握在手里,势必要先除掉他,而你作为赵忠存手底下的人,应该与他挺亲近,还深得他信任,有你和陈实秋联手做个死局,自然十分容易。就这样,陈实秋顺理成章除掉了赵忠存一大家子,你也顺势爬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但陈实秋不知道,你并不是全心全意忠于他,因为你在这事中把她也算计进去了,你利用了她,瞒了她一件事……”
应天棋微一挑眉:
“陈实秋生性多疑,谨慎至极,斩草定要除根,赵忠存家连一条狗都不该活。
“而你,凌溯,你在她眼皮子底下,留了一个赵霜凝。
“当然,我觉得这还不足以让你不敢求助陈实秋。所以你肯定还瞒了其他事,只是这部分我暂时还不知道。
“你说说,这么一看,这次回京,摆在你面前的条条都是死路。但你还是回来了,我就好奇啊,你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呢?说你爱她,你杀了她全家。说你不爱她,你又托人照顾她、跑大老远回京城自投罗网。”
人性难猜。
比如应天棋笃定凌溯会以情报为筹码求助陈郑二人,所以提前让方南巳在赵霜凝旧屋、瑞鹤园、祥云斋甚至皇宫偏门布下人手,守着凌溯出现。
但凌溯哪也没去,直接跟着他们来了竹园。
应天棋实在没法共情凌溯,只能试着去猜:
“这些年你藏着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在外边用着假名字假身份与赵霜凝成了亲,有了个小家,在赵霜凝眼中,你是对她温柔至极关怀备至的夫君。可实际你凌溯是踩着她赵家人的骨血爬到如今这位置的,你说,如果她知道是她夫君冤死了她的母家,她眼中的良人其实一直在骗她……她会如何?”
应天棋想,连死都不怕,那凌溯会怕什么?
凌溯这种人,最爱的始终是自己。
他费尽心思在赵霜凝那里营造出一个假象、一个不存在的完美的“朔郎”,享受着赵霜凝的依赖和爱慕。对他来说,赵霜凝为他而死并不算是一种痛苦,反倒是一种“奖励”,一种“圆满”,甚至是给这段虚假的爱情画上一个以殉情为名的完美句号。
他真正怕的,是谎言被戳穿,怕自己偷来的、辛苦经营这么些年的感情终化为泡影。
所以应天棋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用两指夹着,朝凌溯晃晃:
“这封信里是你的名字、画像,当初你陷害赵忠存的证据和过程,还有这些年你诓骗赵霜凝、欺骗她感情的桩桩件件。我知道赵霜凝识字,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我很期待她看见这些的表情和反应。你说……她会不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噙着泪水看着你,温柔和爱慕全变成恨,然后狠狠地、亲手用刀插进你的胸口?她不会说话,但我想她一定很想告诉你,你令她恶心,这么多年,是她瞎了眼。”
应天棋说得很慢,慢到有些残忍。
其实他手里什么都没有,纸上仅仅只是赵霜凝写给凌溯的一句“安好”。
他在赌,赌自己猜对了,赌凌溯真的在乎。
而当他看到凌溯微微睁大的眼睛与肩膀轻颤的幅度,他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于是应天棋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重新靠回椅背上:
“那么,方才我提议的事,考虑考虑吧?
“朔郎?”
第146章 七周目
凌溯生来就是个不信命也不信神明的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掌控命运的神, 他一定会死死掐住祂的脖子,质问他,为何有人住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 有人阖家美满一生顺遂幸福,而他却只配在泥坑里打滚,拖着一个破碎的家庭,按部就班地过好满目黑暗的人生。
记忆里, 旁人看见他,眼里总有掩饰不住的嫌恶, 他听见的言语也总是恶声恶气,众生视他如蛇虫鼠蚁。
只有一个人不同。
那是凌溯来到京城的第一日,他摆脱了自己病重的母亲和痴傻的妹妹,离家一路北上, 等终于来到了京城, 他已饿得几近昏厥。
城门口聚着很多人,是有富人在施粥。
他顶着烈日排着长队,等终于轮到他,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粥碗就喝,却因为太急呛到了自己。
抬眼时,他终于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笑得弯弯, 拉拉旁边人的衣袖冲那人打了个手势,而后便有人告诉他:
“小姐说,不急,慢慢喝,不够的话这里还有很多。”
这是凌溯第一次见到赵霜凝。
赵霜凝对他来说,就像是饿了三日后拿到手的那碗粥。
温暖,香甜, 从口腔慢慢滑落到胃部,帮助他延续这条破破烂烂的生命。
但很明显,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赵霜凝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千金,凌溯只是一个泥巴里打滚的穷小子。
凌溯很努力才混进赵府,起先只是在外院帮着打打杂,后来他用了点手段把自己亮到了赵忠存面前,因为够狠,够疯,做事够干净,够敢拼命,慢慢便成了赵忠存最信任的副手。
但他知道自己到这个位置还不够。
还是有很多人看不起他、暗地嘲讽他的出身,和他为了往上爬不惜一切手段的贪婪嘴脸,虽然穿上了新衣裳有了新的名号,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城门口衣衫褴褛的少年,和那个像活菩萨一般善良美好的姑娘隔着天堑。
他还得往上爬。
尤其是在听说赵忠存打算给幺女议亲的消息之后。
赵霜凝是个残缺的人,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没有高门愿意娶这样的姑娘,她只能低嫁。
但凌溯心里知道,再怎么低嫁,也低不到自己手上。
但没关系。
如果他没有时间继续往上爬,那就伸出手,把赵霜凝拉到与自己同等的高度。
这样一来,也算般配。
京城之中,局势、门第……瞬息万变,只要他站对了位置,总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太后厌烦赵忠存已久,赵家这场劫难,就是凌溯给太后的投名状。
他轻而易举获得了太后的赏识,接替赵忠存指挥使一职,将所有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尽数赶尽杀绝,同时,也终于得到了自己觊觎多年的月亮。
赵家一案,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一场漏洞百出的栽赃,至于凶手是谁……自然是那唯一一个亲近赵忠存,不仅没死反倒获利最多的人。
只是碍于太后和国师的威势,无人敢妄言半句。
凌溯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接近赵霜凝时,他并没有用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把毕生的温柔与耐心都用来编写一个虚假的爱情故事,他在赵霜凝最低谷时与她相遇,就像当年她递给落魄的自己一碗粥时那样。